第二天一早陆衍去了公司,他走得时候韩棠还在睡,陆衍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连人带被子打包带走,但犹豫了一会儿了,最终只是隔着被子轻轻抱了他一下。

  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瞬间,韩棠睁开了眼睛。

  低血糖和一夜未睡带来的晕眩感笼罩着脑海,他刚坐起身,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下了床。

  换衣服时他的目光不小心掠过镜子。

  微光浮尘之上,映着一个黯淡的人影。韩棠盯着那个影子,有一瞬间觉得那张脸很熟悉,那是他孤立无援的童年中,无数次看到过的样子。

  韩棠抬起手,做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代表枪口的食指对准镜子里那个让他觉得恶心的人影。

  “砰。”他轻声说。

  九点,韩棠把用来定位的耳钉放在枕头边,悄悄从卧室窗户外面离开。

  路过市中心一所综合医院时,韩棠忽然出声:“等一下。”

  出租车司机不确定地回过头:“是这里么?您不是要到……”

  韩棠只失态了一秒,他很快把目光收回来:“没有,没事,你继续开吧。”

  他离开别墅外墙还不到一百米的当口,摆在陆衍办公桌一角的电脑发出“滴”的一声。当时陆衍正在跟助理谈事情,听到声音脸色一下子就不对了,等转过头看见屏幕上那个不断移动的目标红点,当即把文件夹摔在桌上。

  整个办公室噤若寒蝉,只能听见陆衍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的声音:“叫人跟紧了,看看他去了哪里。”

  车子停在一个偏僻的路口,韩棠下了车,径自往道路尽头的巷子里走去。虽然是白天,但巷子里黑洞洞的,路上看不到人,只能听见穿梭的风声。

  地下格斗场的门开着,一个带着墨镜,保镖模样的人走了出来,面无表情道:“陆先生等你很久了。”

  格斗场里气味复杂,夹杂了血气还有烟酒气的味道一股脑涌过来,韩棠嗓子一阵发痒,忍着想要咳嗽的冲动,跟着这个人走到了上次来过的地方。

  那里除了陆崇胥之外还有两名医生,其中有一个半跪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拔吊针。医生的动作足够小心,但针头拔出的瞬间,还是有一小股血喷了出来。另一名医生随即上前,动作娴熟的替他止血包扎。

  他的背影比上一次见到时瘦了不少,韩棠预感到了什么,但等他转过身时,还是不由一怔。

  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陆崇胥看起来像是老了二十岁,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衰败感。消毒水味儿充盈在整个房间里,居然都盖不住他身上那股近似植物腐败的气息。

  陆崇胥和蔼道:“你来了。”

  韩棠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开口:“是你把SI109的档案送过来的?”

  陆崇胥微一颔首,即便衰弱成这副模样,他望向别人时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韩棠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为什么?”

  陆崇胥拿起轮椅边的遥控按了一下,光盘里没有看到过的画面,被放大了投影在韩棠面前。

  那是一年前SI109在这个地下格斗场上跟人打擂台的画面。韩棠微微睁大眼睛,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能一脚踩碎对手肩胛骨的拳手,跟之前录像里看到的男人联系起来。

  陆崇胥双手交握在身前,悠悠道:“实验室被毁的那天,我的人拼了命把他带出来。当时我手里的筹码不多,他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本来也没太上心,没想到他那么争气,一年不到,他身体的变化简直是脱胎换骨。那种超出想象的自愈力,堪称变异的身体力量已经不是普通人类能有的了,医生检查后发现,他身体内细胞分裂增殖的能力,比平常人快了十倍不止,但染色体端粒却没有太明显的变化,换句话说,他的寿命被延长了。当时我很高兴,我以为实验成功了,我花了大半辈子心血,终于找到能彻底治愈我这样有基因病的可怜人的办法。”

  韩棠冷冷道:“可惜他死了。”

  陆崇胥连眼神都没动一下:“你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么?”

  “……”

  “我可以负责的告诉你,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一开始只是一次小伤,我们都没在意,但那道伤口始终没有愈合,溃烂、发炎、反反复复发烧,原本只是一道很小的口子,最后不得不生刮下半条胳膊的皮肉,才勉强保住那只手。”

  韩棠手指蜷了蜷,压下想要触碰手臂伤处的动作。

  陆崇胥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轻叹道:“病痛折磨的他没有胃口,勉强吃下去,很快又吐出来,渐渐发展到吐血,最严重的时候根本止不住,最开始他也想活,但很快他就被疼痛折磨的只想死,可惜寻死也变得很困难,之前断断续续出现的肌无力情况频繁出现,大部分时候,如果没人帮忙,他连翻身都是问题。”

  他拿起遥控又按了一下,白墙上出现了一个半跪在床边,正颤抖着把头往墙上撞的人。白色墙壁已经见了血,连接在他身上的管子也被他不管不顾的动作扯断不少。直到医护人员匆匆赶来,几个人合力才把这个瘦的跟骷髅差不多的病人按了回去。

  那一声声哀嚎求死的嚎啕,已经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

  陆崇胥皱了皱眉,大约是嫌吵,抬手关了投影才继续道:“他运气不好,病变的地方长在这里。”他点了点头:“发病的速度又快,到最后连止痛药都起不到作用。”

  “实验失败了,我以为的奇迹,不过是一场提前透支了生命的表演。”

  说到这里他不由带了点惋惜,但那个眼神与其说是在哀叹活生生的人,不如说只是在可惜什么工具。

  韩棠止不住胃里那股生理性的翻腾,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目光收回来。

  “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恐吓我?你以为在那个鬼地方待了这么多年,我还会被这种东西吓到?”

  陆崇胥摇摇头,语气比他平静得多:“你不必对我有这么大敌意,我只是让你清楚你现在的情况,你应该也感觉到了最近身体的变化,你躲不掉的。”

  韩棠心脏一瞬间揪紧了,他感觉像是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颈,把他往冰冷的深渊拖去。

  陆崇胥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将声音放得更加和缓:“我要是想对你动手,不会等到现在,你气色很差,那边有椅子,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谈。”

  其实不用他说,韩棠自己也感觉到了,昨晚弄得太凶,他早起就开始发低烧。但当着陆崇胥的面,他只是直挺挺站着。

  陆崇胥叹了口气,目光里少见的带了一丝悲悯感:“或许你不相信,他死了,我很难过,我一直把他看做除了你之外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一个合适的措辞。

  韩棠冷笑一声:“我相信,毕竟我们这种命硬的实验体也不是那么好找。”

  陆崇胥挑了挑眉,没有否认。

  韩棠盯着他的脸:“我哥哥呢?他在你眼里也是实验体?”

  陆崇胥笑了笑:“是,但也不是,他的用处和你们不太一样。”

  韩棠也笑了:“也是,在你心里,他原本就是你。”

  陆崇胥好奇似的“哦”了一声:“看来你知道了什么,说来听听?”

  “他不是你的儿子。”韩棠嗓音沙哑:“我哥……本质上和我们一样,都是你用来苟延残喘的工具。你有遗传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所以你想了很多办法,但无数次实验后,你发现这个病没办法被彻底治愈,再怎么拿人命作孽,最多也只能延缓发病时间,想要彻底摆脱这种基因病,大概只有重新投胎这一条路,你当然不舍得去死。”

  他把话说得很不客气,像是在故意挑衅似的,但陆崇胥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看过来的眼神甚至还带着点鼓励意味。

  韩棠摸了摸裤袋,翻出一张很小的纸片,那是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可能是之前摆弄了太久,纸张显得皱巴巴的,连带上面的人都显得更加苍老:“这是你之前的样子吧,看来你那时候真的快要死了,要不然你不会选择这么冒险的办法,脑移植手术?”

  陆崇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移动轮椅来到他面前,接过那张边缘有点泛黄的照片,他低着头,韩棠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了好一会儿,才听他淡淡道:“当时我病得很重,陆衍那个狼崽子趁机夺权,我的人尽了力,也只能争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陆衍受了伤,可他年轻,康复得快,第一时间就站出来控制住了局面,我只能逃走,之后铤而走险做了这个手术,也是我命不该绝,不然四年前就该死在手术台上了。”

  韩棠眼底掠过一丝嘲讽:“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无辜,如果我哥不动手,死的那个就是他吧?你收养他,栽培他,口口声声说要把陆家的产业都交到他手上,不过是因为按照你原本的计划,最终他会成为你,我说的没错吧?”

  陆崇胥毫不在意地笑笑:“不然呢?他是经过了基因修改手术才被生下来,能够出生原本就是我的恩赐,我让他帮我,不应该么?”

  韩棠忍了又忍,才把“畜生”两个字咽下去:“看来你当初的手术不太成功,比起病急乱投医找到的供体,你还是更惦记我哥哥,所以之前才找上我,想借着我的手把他骗过来,对么?

  出乎意料的,陆崇胥摇摇头:“神经再生和脊髓断端修复没这么容易,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当初我根本不会冒这种险,现如今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我再做这种尝试,但你说的没错,我确实需要你帮忙,毕竟以我现在的势力,想接近陆衍是不可能的,如你所见,我也没多少时间能等。”

  韩棠朝着陆崇胥就踹过去——几乎就在他抬腿的瞬间,房间死角传来一声枪响,很轻,但痛感立刻顺着小腿蔓延上来,韩棠倒退了几步,一手撑着旁边的椅子,没让自己半跪下来。

  陆崇胥说:“别怕,只是麻醉枪,剂量不大,只要你别再冲动,我保证你可以平安无事地走出去。”

  韩棠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刚才那个人影一晃他就发现了,但是现在的身体完全跟不上动作反应,而且不知道麻醉剂里是不是加了东西,他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尖锐的痛感。

  他早知道的,这个能无视道德法律,只为了活下来的人,不会放任自己在危险里。

  但知道归知道,听见陆崇胥用那种对待什么工具似的口吻说起陆衍,他就控制不住想要杀人的冲动。他想摁灭一切能伤害到陆衍的可能,哪怕因为这个受伤,或是干脆送命,他也不在乎。

  陆崇胥静静地看着他,还是很有耐心似的。

  韩棠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刀子般的空气吞进肺里,片刻后,他松开椅子站稳了,声音嘶哑着说:“你一直派人盯着我吧?那不会不清楚这段时间我和我哥的事,不妨告诉你,我们已经把话说开了,我不在意他的过去,他也愿意对我的未来负责,当初我都没被你说动的事,你觉得我现在会答应?”

  陆崇胥“嗤”的一笑:“他没有对你说实话,你以为他想要负责的对象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