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曾经问过他从前的事,刚开始韩棠满肚子戒心,当然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之后戒心是没了,但他面对喜欢的人,又生出无穷无尽的自卑感。

  他前半辈子一无所有,没有值得骄傲的过去,没什么想要期盼的未来。

  没人在乎他,他也找不到在乎的人,唯一拥有的,只是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本能,为了活着,那些年他不惜将自己变成一头野兽。

  可陆衍不一样,陆衍是天子骄子,他什么都有。不缺金钱财富,也不缺敬仰崇拜,即便是在陆崇胥那种苛刻到变态的人眼里,他也是最优秀的那个。明恋暗恋他的人那么多,只要他愿意,可以有换不完的情人。

  韩棠哪一点都比不了,他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那个,也不是陆衍最想要的那个,但他不想开膛剖腹,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出来。这样不堪的人生,他要永永远远藏进心里。

  于是他编了一个故事,拿来搪塞陆衍。

  他说自己父母早亡,从小被送进福利院。福利院条件很糟糕,他被养到十来岁就出去讨生活,遇到过几个坏人,也遇到一些好人。

  ——听起来平平无奇,但已经比他真正经历的好上无数倍。

  那时候陆衍什么都没说,韩棠也不知道他信没信。不过就是赌他查不到一个社会意义上被抹杀的人罢了。

  可是现在,陆衍却把他带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韩棠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

  保镖们都退到看不见的地方,偌大一片山坡上只有他们两个。傍晚的风吹过来,草坪上泛起一道道水样的波纹。

  不远处有一些铁栅栏围起来的建筑群,最外围像座花园,郁郁葱葱的花木从黄铜藤蔓的卷须里探出来,花枝随风摇曳间,隐约能看见人影绰绰。

  韩棠怔怔地站在山坡上,听着小孩子追逐玩闹的声音不间断地传过来。

  ——这里似乎是座福利院。

  “这块地我很早以前就拿下了,一直没想好该拿来做什么,直到后来遇见你,才有点头绪。”

  韩棠扯了扯嘴角,有点干涩地问:“……什么头绪?”

  “有时候在想,自己要是能早出生十年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在你小时候就照顾到你。”

  陆衍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落在耳朵里是很温柔的,即便看不到,也能感觉到他在微笑。但韩棠压根没心思体会这里头的温情,也没意识到陆衍说起自己的事时,没有用到任何不确定的字眼,仿佛假设成真,他就能预知到自己的一切。

  此时此刻,韩棠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陆衍怎么会知道这些?除了韩家的人和他那个不知所踪的亲妈,应该没人知道自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习惯性握紧拳头,指甲无意识在掌心里剐蹭起来。

  ——但陆衍像是一早就预判到了他的一切,差不多在同时,轻轻握住他紧张的那只手,声音更轻柔,撩拨着他的耳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以直接问我,包括我的想法,我的过去,还有你以为的……那个人,所有的一切,我通通可以告诉你。”

  陆衍顿了顿,抚上韩棠的脸颊,让他抬起头:“但是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跟我坦白一切。”

  韩棠眉梢轻轻一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陆衍的话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即便去查也未必能查清的过往,还有在他眼里,有关那个人的事情。

  这些困扰着他的问题的答案,如今就摆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作为回报,他也要自己烂泥般的过去,原原本本摊开来给他看。

  韩棠沉默了很久。

  天空在无声的静默中慢慢暗淡下来。

  远处礼堂钟声敲响,小孩子的追逐笑闹听不见了。不知道是被钟声掩盖,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是他的幻觉。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不必开口,就已经能感觉到他在为难。

  陆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过来抱住他,揽着他肩膀的手臂收得很紧,声音温柔、耐心,充满了安抚意味:“现在不想问也没关系,只要你想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告诉你。”

  韩棠眼睛有点发热,有一瞬间,他想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将一切都说出来,但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陆衍已经松开了手,换做一副轻松的语气:“今天太晚了,下次我叫他们准备一下,带你进去逛逛。”

  回去的路上,陆衍接了个电话,听起来像是公事,韩棠靠坐到一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

  陆衍打完电话,就看着他仰靠在座椅上的睡容。车顶灯从上到下照过来,将他的面部轮廓收得很紧,影影绰绰间,能看到他瘦削的脸颊上,泛着一种不自然的苍白。

  陆衍碰了碰他的嘴唇,轻轻叫了一声:“棠棠?”

  那边没有回应,连之后陆衍把他揽过来,也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他一向精力很好,这么渴睡并不常见,陆衍把他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本来只是虚虚搂着,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似的,将他上半身囫囵抱过来。

  他怕吵醒韩棠,这些动作做的非常小心,还不忘低声交代司机:“开慢点。”

  昨晚折腾得凶,陆衍知道他没睡够,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但他没想到,韩棠这一觉居然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韩棠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以至于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病房的床上,脑海中一阵发懵。套房里空无一人,陆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韩棠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被床头柜上手机“嗡”声震得一激灵。

  他拿过来一看,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居然是M发过来的。

  他们之前说好,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尽量别主动联系他。来不及多想,韩棠迅速点开他的名字,上面只有几个字:有急事,速回。

  韩棠心里一紧,立刻回拨过去。

  电话接通声还没响起来,病房门从外面打开了,韩棠窥见人影,立刻挂断电话,反手将手机塞进口袋里。

  他面不改色地跳下床,迎上去:“哥,你去哪儿了?”

  陆衍从轮椅上站起身,示意保镖送到这就可以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带着一点笑意道:“没去哪,早上医生过来查房,我怕吵醒你,就去医生值班室让他们检查了。”

  “结果怎么样?”

  陆衍说:“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韩棠抬起手在他眼面前晃了晃:“这样,看得见么?”

  陆衍准确无误地握住他的手:“我……”他皱皱眉,低头看了又看:“手怎么这么凉?”

  这个病房配备了新风系统,室内永远保持在人体最舒适的温度,韩棠又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按说身体应该很温暖,可陆衍握着他的手,只觉得像攥着一块薄冰。

  韩棠没放在心上,“嗯”了一声:“还好吧,没感觉冷。哥,你还没回答我呢,是不是能看见了?”

  陆衍把他两只手都焐在掌心里,还是有点在意:“医生说我没事,你不用操心了,况且就算看不见,昨晚我还不是把你抱回来了?”

  韩棠惊讶了:“是你抱我回来的?怎么不直接把我叫起来?”

  被包裹着的手渐渐回温,陆衍语气也轻松起来:“叫了,没叫醒,还以为你在跟我撒娇,没想到你睡了这么久,我差点要叫医生来给你检查了。”

  韩棠讪讪的:“……没有,我一点都没听见。”

  “知道你没听见。我是看你这几天太累了,没认真叫。”他摸了摸韩棠的头发:“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真不用叫医生给你看看?”

  韩棠上半辈子跟那些针管药剂打够了交道,如果有可能,他连医院的门都不想进,闻言立刻抽出手:“我就是睡太久了还没缓过来,哪用得着看医生,哥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不给陆衍开口的机会,他扭头扎进盥洗室。

  可等他站到洗手台前,看见自己的样子时,也有点愣住了。面前的镜子里,映出一张久睡之后,还是显得有些憔悴的脸。皮肤几乎和纸一个颜色,连嘴唇都泛着微微的白。

  自从到了陆衍身边,这种病态的羸弱已经很久没见过了。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实验室里那个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反应过来时他不由一怔,赶忙搓热双手,焐在脸颊上,漆黑的眼睛紧盯着镜子,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被按压过的皮肤浮起一层薄薄的红,冲淡了之前的虚弱感。

  韩棠又看了好几眼,这才松了口气。这阵子他他这段时间的确经常感到疲倦,不单单是身体上的那种累,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里头慢慢被消耗着。

  他挤着牙膏心不在焉地想,应该是前段时间累狠了。

  如果没有陆崇胥就好了,如果没有这个人,他大可以缠着陆衍陪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一阵子,现在的陆衍看起来什么都肯纵着他,就算他要在外面玩上好几个月,陆衍也不会拒绝。

  有陆衍在身边,天大的压力都能缓过来。

  韩棠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牙膏泡沫,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桓不去。

  ——只要陆崇胥消失,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洗漱完出来,陆衍已经叫人送来了早饭,韩棠把陆衍夹到自己盘子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才小声道:“哥,工作室那边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

  他刚开了个头,陆衍的动作就是一顿,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一定要去?”

  韩棠硬着头皮道:“我晚上吃饭前一定回来。”

  大概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不安,陆衍也没再说什么:“想去就去吧,待会儿我叫人送你。”

  只是临走前,他又拿出那枚装了定位的耳钉,亲手给韩棠戴上:“不许再取了。”他笑着亲了亲韩棠的脸颊:“要是弄丢了你,哥哥会疯的。”

  韩棠摸了摸被他亲过的地方,笑嘻嘻地说:“知道了。”

  陆衍派过去的保镖把他送到工作室门口,韩棠进门之后,从窗户里瞄了一眼,这些人还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他知道这多半是陆衍的意思,也没放在心上。

  他单手摘下耳钉,放在工作台前,一跃跳过沙发,直奔藏在房间深处的地下室。

  那里没有开灯,无数闪烁着的显示器泛着荧白色的光——最显眼的,还是挂在房间正中央的那面超过五十寸的屏幕——那里正播放着一段录像。

  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背对着他们坐在病床上。他看起来非常瘦,隔着病号服都能看到他凸起的脊骨。搭在身侧的手臂上遍布可怕的青紫色淤痕,像是长时间注射针剂导致的。

  “哎,你找我……”韩棠冲着电脑座椅前的人影开了口,但后面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屏幕上那个人忽然开始吐血。

  不一会儿,几个医生打扮的人冲了进来,训练有素地将因为疼痛摔倒在地的男人抬到病床上。

  整个过程中,他们的神情都异常麻木,有人拿来束缚带,摆弄什么物件似的,把因为痉挛而蜷缩起来的男人绑在病床上。

  无助的哀嚎,还有吐得到处都是猩红血迹,都没让他们的眼神产生半点波动,甚至有人还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

  韩棠紧盯着那些人露出来的眼睛,他记得这种神情——和当初在实验室里被人当成小白鼠时,自己面对的一样。

  但最让他惊讶,还是在众人散开后,那个男人露出来的脸。

  那是张被病痛折磨几乎变了形的脸,如果不是他一直在颤抖,只看那副虚弱的模样,会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M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声音带着熬夜过后的哑意:“你还记得他么?代号SI019,当初跟你一起参加那项研究的实验体。”

  韩棠当然记得。当年那场研究之初,一共挑选了二十个人,九成都死在第一轮的排异反应里。韩棠和他侥幸捡了一条命,之后就被放到一间病房里进行观察。但短暂接触过后,研究进入二期,韩棠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再之后他从手术台上下来时,就成了研究员口中唯一的幸存者。

  至于那个人,韩棠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

  M调出一些残缺不全的资料:“当初那项研究,是在尝试用医疗手段加强细胞的再生能力,突破分裂极限,结果你也看过了,绝大部分人都出现了严重的体循环炎症反应,除了你们之外,熬得最久的那个撑了四十天,最后死于急性白血病。”

  韩棠摸了摸口袋,像是想找根烟,但摸了个空,只得悻悻地收回手,他摸着沙发坐下:“你继续说。”

  “其实那时候他没有死,但是苏醒的时间比你晚得多,之后被当做对照组实验体藏了起来,实验室被摧毁之后,他一直下落不明,现在看来,多半在事发当天被人紧急送走了。”他顿了顿:“救他的,应该就是把我们聚集到一起的人。”

  屏幕上的录像还在继续,抢救过来的画面结束以后,紧跟着的又是漫长的煎熬。

  濒死、被救活的过程重复了很多次,即便这段录像被人加速过,但韩棠还是感觉到了不舒服。

  因为他们为了让这个男人活下来,采用了很多极端的抢救措施,等他真正死亡的的时候,已经是字面意义上的体无完肤。

  韩棠胸口发闷,一股异常强烈的不祥预感不断在心底翻腾,他朝着画面一点,声音有点虚:“他变成这样,是因为那个变态又在他身上做实验了?”

  M欲言又止地扫了他一眼:“不是这个缘故,当年那项研究过后,你们的身体都发生了改变,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身上超出极限的体能,还有过快的自愈速度,都是药物刺激后带来的,这也是实验之初那些人的预期。”

  韩棠扯了扯嘴角:“……所以呢?还要我谢谢他们不成?”

  M摇摇头:“但这项研究并没有成功。”他拿出遥控,调到录像最开始的地方:“大概是半年前,他忽然出现不明原因的亚健康征兆。一开始只是食欲不振,嗜睡,失温,血管僵化,没多久又出现了咳血的症状,同时他体内器官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病变,一切都和最初那些实验体经历的一样。在经过长达十年的蛰伏后,免疫系统产生了远超当初的,报复性病变。他死亡的过程,远比那些人来的漫长和痛苦。”

  地下室里一片死寂,只能听见机器工作时轻轻的滋滋声。

  M声音很轻:“当初你们都参与了这项研究,你……”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屏幕斑驳的光正落在韩棠脸颊边,黑灰色映照下,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皮肤苍白的有了冷玉的质感,像是一尊被投入阴影里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