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带着他上了三楼,来到一个看着像防弹材质的深灰色的房门前,就躬身退了下去。

  这一层很静,似乎用了什么特殊的隔音材料,楼下格斗场的喧嚣吵闹,完全没有传到这边。

  几乎就在这个人消失的瞬间,房门从里面打开了。他感觉自己倏然间像是来到了医院,或是研究所之类的地方,举目望去,都是一片冷冰冰的莹白色。

  他面对着的那面墙壁上,正播放着一段录像。

  十五六岁的陆衍穿着迷彩服,从一栋黑色的巨型建筑里走出来。他似乎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过,脸上是难掩的疲惫,但眼睛很亮,隐隐藏着刀锋一般。

  韩棠一看见这张熟悉的脸,情不自禁往里走了几步。

  陆衍将一直端着的枪交到保镖手上,而后径自走上观景台,一个男人正站在这个视野绝佳的地方,俯瞰着激战过后的角斗场。

  有许多浑身是血的少年陆续被拖出来,男人眯起眼睛,露出近乎欣赏亦或是愉悦的神情。

  陆衍垂下眼睛,在他身后低声道:“父亲。”

  韩棠心口剧烈一跳。

  录像上的男人没有回头,但他的背影,却跟同样背对着韩棠的,坐在投影前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

  男人挪动轮椅,慢慢转过来。

  苍白的面孔,病态般的神情,即便坐着也让人觉得有压迫感的气势,男人含笑着看着他:“又见面了。”

  韩棠脸色微变:“是你!”出现在他眼前的,正是上次在陆家老宅见到的怪人。韩棠看看录像,又看看他,眉头越皱越紧:“你就是陆崇胥?”

  男人笑着点点头。

  韩棠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怎么可能!

  据他所知,陆崇胥是一手缔造出陆氏商业版图的人,算起来,至少得有五六十岁了,但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只比陆衍大一点。

  陆崇胥冲他一点头:“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坐吧,我慢慢跟你说。”

  在他对面,摆着一把看起来沉重异常的座椅。韩棠略一犹豫,陆崇胥又开口道:“如果不想听,你可以直接离开,我的人不会拦你。”

  韩棠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可他刚刚坐下,几道皮索倏然冒出来,把他的手脚牢牢捆住了。同时还有一道微弱的电流,顺着皮索里镶嵌导电体打在他身体上。

  韩棠心里一沉,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别慌,我不会伤害你。”陆崇胥温和道:“我只是怕你待会儿太冲动,影响我们的谈话。”

  他咳嗽了几声,按在轮椅上的那只手抓的很紧,像是在忍着某种痛苦一般。深紫色的血管在手背上暴起,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突兀的在他年轻的身体上显露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消毒水味儿,韩棠的呼吸变得沉重,睫毛也被汗水打湿了,那是在极度紧张下,所产生的缺氧反应。

  “我想起你是谁了!”片刻后,韩棠抬起头,死死盯住了他,他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看着陆崇胥的眼神非常狠,像是要剐开他这层皮囊,看透他的灵魂似的。

  五年前,在他接受那个非人的实验前,曾在手术台前看见过陆崇胥,虽然他穿着防护服,但这双看似温和实则冷漠的眼睛,还有他说话时的语调,跟现在一模一样。

  那时很多人围着他,他只是做了个手势,就有几个研究员拿着针剂走到自己身旁。

  韩棠抓紧座椅扶手,强行将生理性的战栗和喘息压下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陆崇胥,会有那股莫名的熟悉感。

  不止是因为当年短暂的一眼,还因为就是这个人,在长达十余年的时光,一直或明或暗的摆弄着自己的一切!

  他控制不住想要冲过去掐死这个人,可陆崇胥轻轻按了轮椅边某个按钮,贴在他身上的电流猛然发出一阵“滋滋”的爆裂声。

  韩棠跌坐回去,短短一瞬间,他后背就布满了冷汗,他咬紧牙根,没有发出一个字,但仇视的眼神仍毫不畏惧地望向眼前的人。

  陆崇胥还是那副微笑的模样:“别乱动,我说了,对你没有恶意,况且眼下我们还有正事要谈。”

  韩棠跟他没什么好谈的,盯着他的轮椅,充满恶意地问:“怎么,你是病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所以连让我靠近都不敢?”

  陆崇胥脸上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会感激我,毕竟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阻止韩棠要说出口的话:“其实其他人也一样,他们都是一早被父母遗弃,注定要死的人,我起码让他们多活了一段时间,包括你在内,当初你母亲把你丢在韩家,或许是孤注一掷,但实际上在她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你了。如果韩长远没把你送给我,你等不到第二天就会被他做掉。”

  陆崇胥微微一笑:“那你又怎么可能会有现在的日子?”

  韩棠一时间哑口无言。如果有人一早告诉他,需要用十来年的煎熬换取现在的一切,或许他为了陆衍也会答应。

  陆崇胥说得没错,他从一开始就被抛弃了,可即便是不被期待的存在,就没有活下来的必要了么?

  那些死在研究所的孩子,本来有机会和他一样,遇到像陆衍这样,重新给他们人生赋予意义的人。

  是陆崇胥扼杀了一切的可能。

  陆崇胥望着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丝叹息的意味:“我知道你恨我,毕竟我让你担惊受怕这么多年。这种感觉我很清楚。”

  “……”

  陆崇胥靠在轮椅上,慢悠悠道:“你见过我弟弟,应该听人说了,我们家族的人有遗传性基因病,虽然在外人眼里,我有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财富地位,可只有我知道,从有记忆时起,身边的人就是拿对待重病人的方式对待我。我不甘心,凭什么我要接受这些?明明我普通人更有活下去的资格!”

  “……所以你就拿别人的命来续你自己的命?”韩棠摇摇头,看起来已经平静下来了:“不管你说的再冠冕堂皇,还是掩饰不了你是个刽子手的事实。”

  他扫过陆崇胥没有半点血色的脸,还有即便在这种没有风的地方,也要搭在腿上,盖得严严实实的绒毯,目光充满了鄙夷:“害死这么多人,你还不是这副见不得光的鬼样子?”

  陆崇胥微微一笑:“很快就不会这样了。”

  韩棠敏锐道:“你想做什么?”

  陆崇胥转头望向循环播放的投影上的人影:“当初我的团队已经找到了一些办法,可惜后来研究所被摧毁,所有资料都落在陆衍手里,我想请你把他带过来,我要亲自向他讨要。”

  一时间韩棠简直想要放声大笑:“你觉得我会帮你对付我哥?”

  “我知道你跟陆衍关系很好,你喜欢他,不对。”陆崇胥眼底晃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你爱他,是吗?”

  韩棠冷冷地看着他。

  陆崇胥说:“或许陆衍在你面前表现的很体贴,但你也看到了,他口口声声叫我父亲,在我面前装的无比恭顺,却在我重病的时候,带着他自己的人来暗杀我,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会是什么高尚的人么?”

  韩棠冷着一张脸,从眼底打量他:“凭你干的这些勾当,他就算亲手杀了你,我也只当他是大义灭亲。”

  陆崇胥摇摇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之前我告诉你,我侄子因为一幅画,跟他父亲反目成仇,这个人就是陆衍,我发现的也不止是那一副。早在你来到他身边之前,他就在偷偷藏了不少这些东西。也就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些,想要寻找这个人,他觉得我会对这个人不利,才会铤而走险反抗我。”

  韩棠皱了皱眉:“你不知道他藏起来的人是谁?”

  陆崇胥摇摇头:“如果不是确信你那时候人在研究所,我还以为是你。”

  这是怎么回事?按照他哥的说法,这个人是从陆崇胥身边逃出来的,是他的手下,陆崇胥还逼着他们自相残杀过。陆崇胥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陆崇胥在说谎么?

  还是………另有隐情?

  韩棠不愿意怀疑陆衍,只能盯着面前的人,试图从他眼神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陆崇胥坦然地看着他:“还要我再说么,你不过是他拿来缅怀旧人的替代品罢了。”

  韩棠目光一寒,即便心里知道,但被人这么不客气点出来的时候,他仍然感觉到心脏一阵痉挛的痛苦。只是他绝不容许自己将脆弱暴露在敌人面前。

  “那又怎么样?”韩棠一字字道:“都是以前的事了,谁还没有点过去?现在陪在他身边的是我,就算那个人回来了……”

  “天真!”陆崇胥断然道:“我抚养他快二十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是什么性子。专横、独断、心口不一、认定什么谁也劝不动。当年我是差点丢了条命,但你以为他有多好过?当时那种情况,他对我动手,就等同于以命换命!等他豁出一切想保护的人真的回来了,你就成了多余的那个!你觉得他会让一个替代品去碍正主的眼么?”

  陆崇胥顿了顿,露出了少有的怜悯:“他会杀了你的。”

  韩棠声音发紧:“胡说!”

  陆崇胥拿起遥控器按下某个按钮,雪白的墙面上是这几年来韩棠游走在几个地下拳场鬼混的画面。饶是韩棠再有准备,也被他这一手弄得怔了一下。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就听陆崇胥用一种很耐心地语气问他:“你哥知道你在外面是这个样子么?”

  韩棠挑眉看了看他:“你想威胁我?你以为我会怕他知道?”

  陆崇胥目光幽深:“这都是小事,你当然不会怕,但这些事情,他一次也没问过你,对么?”

  “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喜欢上谁会是什么样,我不说你也清楚,陆衍要真在乎你,会这么放任你,对你的事情。不闻不问么?”

  他的目光扫过韩棠的油黑的发丝、长而翘的睫毛、还有灯光下微微有些透明的脸颊……

  简直像只温顺漂亮的宠物猫,或许陆衍压根没想到这个对他千依百顺的男孩子,会有张牙舞爪的一面。但陆崇胥确信以陆衍的性子,事情只能是另一种可能——他无所谓韩棠是什么样子。

  韩棠胸口微微起伏着,他眼角控制不住开始发红。

  他想起那个雨夜,陆衍哽咽着抱着他,展露出的从没人见过的脆弱,还有他一再警告自己不要靠近、不要肖想不该想的事情时的声音。

  这一而再的拒绝,或许就是陆衍的保护,毕竟放过一个清清白白相处了四年的弟弟,比放过一个深夜拿来暖床的旧情人容易得多。

  韩棠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陆崇胥太懂得怎么捏住一个人的软肋了,他不能按照这个人划定的思路往下想:“我哥不是你,做不出这种心狠手辣的事,如果真有那一天,那我认了,但你休想拿假设的东西来离间我们。”

  陆崇胥脸上晃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掩盖住了:“你是个重情的孩子,你肯这么信任他,是因为他救了你,对么?但你知不知道,当年研究所的事,他并不只是旁观这么简单,你吃过的苦头受过得罪,都有他施与的份,他对你的那点好,充其量只是补偿而已。”

  滋滋。

  空旷的房间里响起电流窜动的声音,韩棠一手撑在扶手上,硬是顶着剧烈的痛苦半站起来。

  “我哥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陆崇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是我挑选的继承人,我怎么可能不让他参与我要做的事,这种问题你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除非你爱他爱的连这点理智都没了!”

  韩棠重重地跌回座椅上。诸如震惊愤怒之类的情绪,洪流般涌上他的脑海。他咬住舌尖,想借着痛感将理智拉回来。

  但是没有用。插在他心口的刀刃无声搅弄着血肉,太疼了,疼得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东西。

  陆崇胥那些“替身不替身”的话,他还能勉强对自己说这都是挑唆,可这件事上,陆崇胥的话却是无可挑剔的缜密。

  是啊,以他残酷严苛的性格,不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让他达到满意,怎么可能成为他的继承人?

  韩棠拳头攥得太紧,以至于肩膀都开始颤动起来。低的恨不能埋到膝盖上的脸看不到表情,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好似快要缺氧的喘息声。

  许久之后,等他重新抬起头时,他下嘴唇上已经多了个深深的血印子。

  “所以呢?”韩棠声音嘶哑的不像样子:“你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坑他,是吧?”

  他的精神状态明显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只要再加一把劲,往前推一步……

  陆崇胥缓声道:“我只是想活下去,陆家的一切,原本就是要给他。”

  韩棠闻言笑了起来。

  “陆家的一切都是他的?你们都闹成这副不死不休的样子了,这种话拿去骗鬼吧。”

  陆崇胥一怔。

  韩棠喉结用力地滑动了一下,强行把刺伤他的尖刀埋进心脏最深的地方。

  “如果我告诉你,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无所谓,你还有别的要告诉我么?”

  谈话进行了这么久,陆崇胥脸上那副面具般的温和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我是为了你好。”陆崇胥说:“现在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还能把一切都控制彼此能接受的程度,你总不希望真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韩棠嘲讽道:“如果你真有这个本事,就不会引我过来了,以你现在的筹码,还动不了我哥,所以你今天才会跟我说这些,煽、动我跟你合作!”

  陆崇胥目光闪动,一贯伪善的脸上已经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其实我也可以用更省事的办法,直接拿你要挟他,来换我想要的东西。”

  韩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刺眼的笑容:“我一个人跑动跑西的时候这么多,如果靠威胁就能活命,你早就这么干了。虽然我不清楚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你跟我要的这么简单。”他喘了一口气,深深地靠在椅子上,看上去已经彻底平复下来:“现在你的底牌都被我看透了,你打算怎么做?杀了我?还是用这个东西一直绑着我?”

  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若有所思道:“我哥忽然离开也是你动的手脚吧?不过最晚明天他就会回来,如果他发现我不见了——即便我只是个替代品,但他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陆崇胥跟他对视良久,彼此目光胶着,谁也没退让半分。

  半响,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好吧,你不肯帮忙,我也不勉强,你回去吧。”

  说话间,韩棠身上的束缚带被打卡,他起身就把椅子踹翻了。转头望向陆崇胥的时候,几个猩红色的光点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稳稳落在他额头上。

  ——红点瞄准镜。

  陆崇胥温声道:“事发突然,我知道很多东西你不相信,我给你时间,你可以慢慢去求证,等你想清楚,再来找我好了。”

  韩棠轻轻哼了一声,眼底写满了愤恨和不屑:“我不会回来找你,你就在这里慢慢等死吧。”

  他转身冲出房门。

  陆崇胥目光晦暗不明,久久没有从他离去的方向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