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晚上。楼下格斗场喧闹异常,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穿透门板,一下下敲在耳膜里。

  紧迫的氛围似乎蔓延到了这个狭小的房间中,对视片刻后,韩长远忽然打了个响指。一个从一开始就背对着他们,站在角落里的男人,沉默地转了过来。

  那其实是一张非常普通的脸,在这群虎视眈眈的打手映衬下,甚至可以说是很不起眼的,但在看到他模样的瞬间,韩棠眼角狠狠跳了一下。

  深藏在脑海中的记忆不由分说地跳了出来。

  研究所,驯导室。紧紧勒住四肢的铁链,拿着沾了血的“教具”走进来的训导师——那张每个微表情都散发着恶意的脸,和眼前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韩棠心脏一阵收紧。研究所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这个人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会被韩长远网罗到?

  韩长远靠在沙发上,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电击棒,他轻轻按了一下开关,电击棒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韩棠微微眯起眼睛,他明显开始紧绷的肢体语言,加深了韩长远脸上的得意之色。

  韩棠牙根咬紧:“这样有意思么?”

  韩长远笑盈盈道:“有没有意思,你应该最清楚。”

  韩棠拳头不自觉攥紧,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掠过。

  那个法外之地残酷的事太多,创建之初,各种设施和管控又还不够成熟,研究体们抓住纰漏,发动过一起很大的反抗事件,当时死了不少人,导致后来每个被送进去充当小白鼠的孩子,都要先接受服从训练。

  具体过程跟马戏团驯养动物差不多。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死在这个阶段,活下来的,从精神到□□都失去了抗争意识,挨打挨骂连感觉都不会有。

  韩长远懒洋洋道:“我听他说了点你们那里的事,老实说,你能活着出来,我挺意外的,老话说贱命好养活,果然没错。”

  韩棠胸口微微起伏:“你很失望?”

  韩长远没有留意到他语气里那股摄人的冷静,仍是那副瞧不上的样子道:“谈不上,总归你现在有点用处。”

  韩棠幽深的眼眸中寒光一闪:“你说的用处,是指要拿我来对付陆衍么?”

  韩长远把那根电击棒摆弄的啪啪作响:“这些轮不到你问,待会儿让你做什么,你乖乖的去做就是。别怪我没告诉你,你最好放聪明点,万一把事情办砸了,有你好受的。”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还有点不痛快:“你该庆幸你有这么点价值,不然你这样身份的人,连跟我说话都不配。”

  韩棠睫毛一动,脸上居然浮起一丝戏谑:“是么?我也这么想。”

  韩长远沉着脸盯住了他,时隔多年的厌憎一瞬间从心底涌上来。这种情绪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狰狞,而几步之外,他那个野种弟弟仍是那副冷冷的样子。

  即便在这么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身形轮廓,乃至神情气度,都漂亮的像个艺术品一般,那绝不是被人好吃好喝养一养就能养出来的,陆衍在他身上花的功夫,远比自己查出来的还要多!

  一个野种,他也配?!

  韩长远的眼睛里迸发出仇视的光:“看来你是不打算好好听话了。”

  他做了个手势,那个男人咧开嘴笑了笑,朝韩棠走去。

  韩棠闭上眼睛,看起来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十余年接近兽化的驯服,似乎还是对他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韩长远阴沉沉的笑容刚浮上嘴角。

  下一秒,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声“咚”的巨响。

  紧接着一阵类似打翻桌椅的嘈杂声响起来。

  守在门口的警卫察觉不对,刚要去查看,但门已经从里面锁死了。韩长远似乎咳嗽了几声,才嘶哑着冲门口道:“没事,我不小心把椅子踹翻了。”

  短短几十秒间,房间里已经天翻地覆。韩长远望向门口,那个训导师歪着头趴在地上,已经不知死活,被生生折断的双手,甚至能看见白骨。

  韩长远试图转过头,但踩在他肩膀上的脚随之压得更紧,他甚至能听见颈骨快要被踩折的脆响。他垂下眼睛——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映出韩棠的身影。

  他就坐在自己刚才坐着的位置上,那张漂亮的就像玩偶一般的脸上,浮现出跟之前完全不同的神情。

  见到曾经的训导师时,那副又恐惧又愤怒的样子已经一点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切尽在掌控的沉定感。

  韩长远忽然意识到,可能他刚才的害怕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个在训导师口中,曾经一度被逼到浑身发抖,崩溃大哭的野种弟弟,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摆脱了这十几年来的阴影,彻底脱胎换骨了!

  韩长远一阵惶恐,他想做什么?

  刚才韩棠动作太快,保镖们来不及反应,这会儿围在他们旁边,也不敢动作。

  韩棠饶有兴致地摆弄着那根电击棒,忽然抵到韩长远后脑勺。

  韩长远一惊,这东西打在颅骨这种致命处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乱来……”

  韩棠笑了笑,收住了吓唬人的动作。

  刚到陆衍身边的时候,他的确很怕这些。强光、滋滋冒烟的玩具,针管,都会或多或少地触发他的应激反应,虽然他竭力装作无所谓,但每一次陆衍都会发现,然后不厌其烦地过来安慰他。

  从喜欢上陆衍那天起,这些就不再是他的梦魇,而是他亲近爱人的工具。

  韩长远略松了口子,还试图扳回一城:“你冷静一点,如果你伤了我……”

  话音未落,韩棠忽然一刀刺进他肩膀上,那刀是从韩长远身上找出来的,军用三棱刺,被打磨的锋利无比,原本是要拿来吓唬这个野种用的。

  韩棠歪着头看向他,好奇道:“伤了你又怎么样?”

  韩长远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想要挣扎,又被作势要转动的刀刃止住了。围在旁边的保镖掏出了枪,但没一个敢先动手。

  三棱刺最要命之处在于那个放血槽,韩棠扎进去的地方离大动脉太近,稍有不慎,大出血就能要了韩长远的命,他们没把握在不伤着雇主的情况下把韩棠放倒。

  好在韩棠没有真要他命的意思,只是淡淡地扫了旁边的人一眼。韩长远低声道:“你们……先出去。”

  保镖们呆立几秒,只得先退到外面。最后出去的那个后脚刚迈出去,房间门就被什么砸过来的东西关上了。

  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但韩棠一点松懈的意思都没有。三菱刺没有拔出来的,血流的不算多,但韩长远还是被踩在肩膀上的脚压得两眼发黑。

  他勉强喘了口气,嘶声道:“……你从哪学的这些?”

  在他的调查资料里,韩棠分明就是朵养在宅子里的菟丝花,娇气,漂亮,听话,的确很招男人喜欢,陆衍留他在身边不奇怪。

  韩长远从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个被外室养大的弟弟,查到这里就没继续往下深入,以至于完全没有想到韩棠会发难的可能。

  韩棠低头看着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其实本身有种倨傲感,但他的神色很平静,似乎没有一丝一毫报复的意味。

  “这些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时间有限,懒得跟你废话,从现在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如果我发现你在说谎……”他作势转了转刀柄。

  一股锥心的痛从伤处传来,韩长远额头全是冷汗,他养尊处优了一辈子,从没有受过苦,一时间恐惧恼怒全都冒了出来:“你敢杀我,韩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韩棠挑眉看看他。

  韩长远深深吸了口气,还试图恐吓道:“你惹出人命官司,就算陆衍护着你,你以后在陆家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韩棠笑了起来,微微扬起的下颌在地上投出一道优美的剪影。这个场景应该是非常动人的,但他眼底的凌厉没有因为笑容淡去一分一毫。

  韩棠慢条斯理道:“我敢当着他的面活剐了你,你敢试试么?”

  疯子!

  韩长远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你想问什么?”

  “邮件是谁发的?”

  韩长远不敢犹豫,立刻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主动找上我,让我帮他办事,他说事成后会帮我把韩家重新扶持起来。”

  “撒谎!”韩棠厉声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有胆子跟这种人合作?你当我是傻子?”

  韩长远疼得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他用尽全部毅力才没有发出吃痛声,但一开口声音还是虚的厉害。

  妈的。他恨恨地想,我怎么会被一个野种逼到这个地步!

  “以前当然不会,但陆衍非要赶尽杀绝,我不敢也得敢了。”

  韩棠皱皱眉:“什么意思?”

  韩长远艰难地抬起头,失血和疼痛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开口时连嘴唇都在颤抖:“他这么做,不是你授意的么?”

  韩棠一怔。

  韩长远喘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何必要这么打压韩家?他做事情根本不计代价,如果任由他这么逼下去,韩家早迟要完蛋,几代人拼下来的家业,不能毁在我手上。”

  和韩家的恩怨韩棠从没跟陆衍说过,他知道陆衍调查过自己,但被困在研究所里十几年,等同于人间蒸发,就算陆衍有心去查也找不到有用的东西——那他对韩家所谓的报复又是为了什么?

  韩棠来不及细想。

  韩长远又喘了一口粗气,愤懑地开了口:“你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现在疼你,多半是因为没玩够,等哪天他有新欢了,只会把你一脚踹开,就像他对待陆家曾经的当家人一样。”

  韩棠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曾经的当家人?你说的是谁?”

  韩长远表情僵了一下,想要闭嘴,已经来不及了。

  韩棠握住三棱刺的刀柄,作势要拔出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韩长远瞳孔剧烈地颤抖着,说出不该说的秘密和死亡威胁,带来的恐惧同时折磨着他,但他只迟疑了一秒,血肉撕扯的痛苦就止住了他所有的顾虑。

  “是陆崇胥!叫我来找你的也是他。”韩长远剧烈喘息着,不断加重的痛苦让他脑海一片空白。

  “陆衍是陆崇胥一手养大的,原本就要把家业交给他,可四五年前,陆崇胥重病,陆衍为了提前上位,带人夺了他的权,还差点杀了他,事后又把陆崇胥的亲信全都做掉了。陆崇胥命大没有死,但他养了陆衍这么多年,陆衍这个没良心的说下杀手就下杀手,可见他有多狠,你不过是他……”韩长远理智尚存,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现在是陆家的内斗,我念在我们到底兄弟一场,跟你说句实话,陆衍的好日子不多了,他跟你一样都是个疯子,真到了最后,他会干出什么事谁都不知道,你跟着他没好处……啊啊……”

  踩在肩膀上的那只脚忽然加重了力量,一瞬间韩长远几乎感觉锁骨都被踩断了,他在剧烈的痛苦中被揪住头发,被迫向后仰起来。

  韩棠冷冷地看着他:“我是疯子没错,但你要再敢说我哥半点不是,我就把这把刀插进你喉咙里。”他把韩长远重重地摔回地上,冷笑了一声:“呵,兄弟,你也配?”

  韩长远被摔的眼冒金星,一股腥甜感从嗓子里漫出来,他牙根打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韩棠松开刀柄,起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处一个摄像头前,他踢了韩长远一脚:“陆崇胥也在这里吧?他人呢?”

  韩长远花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他艰难地摇摇头,韩棠扫了他一眼,他就惊弓之鸟般朝旁边一躲:“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只是让我先来试试你。”

  韩棠垂眸望过来,他其实没有要动怒的意思,但韩长远已经被他吓破了胆,连跟他对视都做不到。

  韩棠盯着他因为过分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的样子,还在思考怎么吓唬,才能从他嘴里再撬出一点东西来,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韩棠和韩长远同时朝门口望去。

  来人声音冰冷而客气:“韩少,陆先生请你过去。”

  半分钟后,韩棠打开门。韩长远带来的保镖没了影,只有一个衣着得体,看着像是管家模样的人站在门边,他微微颔首:“请您跟我来。”

  说完这句话,他便径自转身。韩棠没有任何犹豫,抬脚就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