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下车时,步伐一顿。

  烈火硝烟、汽车残骸,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这一地的狼藉足蔓延出四五十米,只是看一眼,就能想见之前的情况有多惨烈。

  韩棠被保镖围坐在中间,陆衍远远窥见他身上的血,就感觉天旋地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这些沾了血的地面像是长出锉刀,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可被后悔和自责凌迟的感觉更强烈,痛苦潮水般涌起,带来窒息到极点的晕眩。

  他的手下看他脸色不对,下意识扶住他:“陆总。”

  陆衍甩开他的手,踉跄着走过去。陆家的保镖们分站两边,韩棠看到他,开口道:“哥。”

  他刚想站起来,陆衍已经抢到他面前,手指抬了抬,想要砰他又不敢似的:“哪里受伤了!”

  陆衍看起来还算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因为太过紧张,脖颈上暴起的青筋,还有明明毫发未损,但比韩棠还要难看的脸色,种种细节无不暴露出他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

  韩棠用手背擦了擦:“……我没事,血不是我的。”

  陆衍缓缓半跪下来,抱住了韩棠。他抱得太紧了,韩棠被勒的胸骨发麻,脸一下子就白了。几个手下连忙低声提醒。

  但陆衍耳朵里嗡嗡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他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本能地越抱越紧,甚至不顾周围有人,低下头磨蹭着韩棠的脸颊,在两人肌肤相贴带来的熨帖里,被撕扯的四分五裂的灵魂渐渐归了位,他在虚无中找回了一点真实感,似乎又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有人让他放手。

  但更大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来,他听见自己清清楚楚地说,我没办法放手了。

  救护车来的时候,陆衍还抱着韩棠,韩棠之前一直在思考怎么陆衍解释自己死里逃生的事,毕竟在陆衍眼中,自己一直是需要保护的那个,这会儿才发现陆衍有点不对劲,他忍着疼攀着陆衍的肩膀,低声说:“我没受伤,哥,你看看,我一点事都没有……”

  不知道说了多少遍,陆衍才有一点放开的意思。韩棠微微松了口气,胸腔里的淤血便不受控的涌了上来,刚一张口,那股腥甜感就从喉头涌上唇齿间。他立刻去挡——但陆衍已经看到了。

  “医生呢!快过来看看!”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一点从容冷静都没有了。他把韩棠打横抱起来,送到救护车上。韩棠被血淋了大半个身的样子太吓人了,医生不敢轻易下手,只能拿来剪刀打算剪开衣服做检查。

  韩棠怕被人看见身上那些痕迹,竭力抗拒,只说自己没事,最后医生在陆衍的授意下,给他打了针安定。

  意识即将消失之际,韩棠还死死拽着衣领不放,陆衍半跪在他旁边,轻轻拿开他的手,在自己嘴唇边碰了碰。

  “别怕,放心睡吧。”恍惚中,韩棠似乎回到了自己的感情发生改变的那个夜晚,受伤的陆衍抱着他,用梦呓般的声音对他说:“哥哥永远爱你。”

  韩棠醒过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嗓子干的厉害,注意力也有点涣散,直到被扶起来喂了一点水,才发现一直守着他的是陆衍。

  陆衍坐在他身后,让他完全靠到自己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韩棠正要说话,忽然发现自己被换上一身宽松的病号服,他微微低下头,看见衣领边缘露出几个深深浅浅的吻痕。

  他哥肯定也看见了!韩棠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不该往旁边看。

  这件事里他其实才是受害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有点心虚,仿佛这些欢爱是从别人——从他哥那个下落不明的白月光手里偷过来的一样。

  “棠棠?”陆衍偏头看着他,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

  韩棠忽然明白过来——他哥又不知道跟自己发生关系的人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在外面交个男朋友而已,陆衍的确没什么好在乎的。

  七上八下的心虚感消失了,转而化作一股沉甸甸的情绪压下来。

  “没事了。”韩棠低声道,像是在回答陆衍,又像在告诉自己。早就该想到的事,没必要这么在意。

  陆衍仍旧抱着他,不放心似的又摸摸他的脸:“真的?”

  韩棠点点头。其实胸口已经不怎么疼了,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陆衍总是躲着他,这样肆无忌惮黏在一起的体验,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韩棠知道不应该,但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想要跟他哥再亲近一点的心情。

  况且可能是心疼他受伤的关系,陆衍的态度格外温和,不仅让他靠着,还从后面拥住了他,嘴唇若有若无的贴在他耳边:“医生检查过了,内脏和骨头都没受伤,再观察两天,哥哥就带你回家。”

  韩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提醒自己,撒娇也要有个度,不过横竖他现在是病人,陆衍总不至于把他推开,他咬了咬嘴唇,侧过一点抱住陆衍的肩膀,呼吸跟他交缠在一起:“哥,今天的事查出来了么?是谁干的?”

  陆衍盯着他仰起来的脸,喉结上下狠狠一滑,像是艰难地忍住了什么,只是偏过头,幅度很大的用力抱住他,韩棠被他搂的差点亲上去,他像是没感觉一样,说:“还没去问。”

  韩棠怔了怔。今天如果不是陆衍提前离开,很有可能直接跟这些人撞上,陆衍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以他的做事风格,没主动去查问,实在有点反常。

  “怕我走了你睡不踏实。”陆衍语气很平淡。

  他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屏幕亮了亮,韩棠扫了一眼,发现有十来个未接电话,还有不知道多少条未读消息。他目光一顿,陆衍就把手机反扣在柜子上了。

  “别管这些,饿了吧?我叫人送点吃的过来?”

  韩棠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这一整天他都在昏睡,陆衍就算想陪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处理这些,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的受伤让他方寸大乱,已经顾不上其他事了。

  是因为我么?

  还是因为跟我长得一样的那个人?

  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从心里闪现,可能是晚上人心绪不宁的关系,他控制不住想要问出来。

  “你……”韩棠才说了一个字,病房门就被敲响了,压低的声音响起来:“陆总。”

  韩棠听出这是陆衍心腹的声音,可能是遇到急事又联系不上人,迫于无奈才找到病房来。陆衍皱皱眉,正要说话,韩棠已经下意识说:“进来吧。”

  他还靠在陆衍肩膀上,因为懊恼的缘故,泄气般彻底投进陆衍怀里。陆衍大概也感觉到了,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安抚般捋了捋他的发丝。

  那个人推门进来时,他的手还放在韩棠脸上,但这不过是他们独处时,再寻常不过的画面,他们完全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但看见的人明显愣怔了一下。

  都知道陆总疼弟弟,但这种搂着人家的腰,跟人家贴着脸,十指交扣在一起的疼法,的确太少见了。

  这哪里是正常兄弟还该有的样子!

  来人感觉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一样,把头垂的很低:“抱歉陆总,但有个您一直在等的重要电话。”

  有这个特殊待遇的只有莱尔,陆衍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手下又鞠了个躬,才垂着眼睛倒退几步关上了门。

  这个提醒似乎没有影响到陆衍,人退出去之后,他还维持着拥着人的姿势问韩棠:“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有。”韩棠摇摇头,短暂的脆弱一晃就过去了:“哥,他说的重要电话你不去接一下么?”

  陆衍说:“没你重要,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叫他们送上来。”

  韩棠想起让M查的事,摇摇头说:“我不饿,就是有点累,想再睡一会儿,哥,要不你先去忙吧。”

  陆衍盯着他的脸,也不像是在审视,单纯挪不开眼睛似的,韩棠被他看的有点发毛,勉强挤出一点笑:“哥?”

  陆衍视线仍落在他身上,半晌才道:“那我扶你躺下。”

  他把枕头拍的很松软,被角也一点点折平,连床头灯都给调到一个更适宜睡觉的亮度。他做这些事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又像是享受什么似的,忙无可忙之后,也没着急离开,而是坐在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韩棠的手。

  “我等你睡着了就走。”

  他这个样子跟平常太不一样了,韩棠一时间都有种错乱感,像是回到了陆衍生日那晚,但想方设法留在对方身边的人,却变成了陆衍。

  “哥。”韩棠声音很轻地说:“我没事的,你不用这么担心。”

  陆衍不接话,只是维持着那种专注的目光,温声道:“睡吧。”

  他坐在昏暗的光线里坐了许久,直到听见韩棠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才缓缓站起来,松开手的时候,他下颌猛然收紧,像是在隐藏某种难以忍受的情绪,他伏身在韩棠额头碰了碰,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气音说:“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像是担心再留一会儿就舍不得走一样,陆衍发狠般转头出了门,直到房间重新归于平静,韩棠才缓缓睁开眼睛,神色复杂地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莱尔已经从保镖口中知道了白天的事,久等陆衍不来,还以为他受了伤不方便接电话。

  隔壁空房间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陆衍仰靠在被强光照耀的沙发上,在这一墙之隔、看不见韩棠的地方,他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从表情到声音都透着浓浓的疲倦感。

  “我没事,棠棠受了点伤,他性子娇气,有点不舒服就要粘着我,只能先等他睡着。”

  莱尔问道:“查出是谁干的了么?”

  陆衍面前摆着几份尸检报告,死在车子旁的那个杀手,还有摔下山坡的那几个人,身上有大量的药物残留痕迹,绝大部分都是人体禁用成分。安保那边还没摸出幕后主使,但陆衍已经猜到了。

  “应该是陆崇胥。”

  莱尔发出一声惊呼:“陆崇胥?你那个养父?他不是四五年前就死了么?”

  “当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可子弹不是都打穿了他的心脏,这样还能活?”

  陆衍冷笑一声:“别人活不了,他未必。当初他失踪后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这几年他多半是在积蓄力量,现在要么是资本足够雄厚,要么是时间到了,等不了了。”

  莱尔沉默片刻:“你打算怎么办?他摆明了是冲着要你的命来的。”

  他比谁都清楚陆衍对他那个弟弟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如果这次韩棠出意外,陆衍直接垮掉也不稀奇。

  陆衍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我会把他找出来,然后……”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森冷:“他对棠棠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莱尔被他话里的狠意弄得一颤:“……需要我做什么么?”

  “你……”陆衍不经意地扫到旁边墙上挂着的画,一小片暗红色跃入眼底。他心脏狠狠一紧——几个小时前韩棠浑身是血躺在他怀里的样子,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他甚至没办法闭上眼睛去逃避,因为一旦陷入黑暗中,这个触目惊心的画面会变得更加清晰。

  似乎有一部分理智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不管他怎么安慰自己,恐惧的阴影仍旧笼罩在头顶,让他失去自控的力量。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可就连呼吸都带着颤意。

  莱尔听出不对劲:“boss?”

  “我得回去了,棠棠一个人呆着会害怕,你等我消息。”

  挂了电话,陆衍抽出一根烟,点燃了深深抽了一口,又掏出手机,一张张翻看起隐藏相册里,韩棠的照片。

  大部分都是监控中截取下来的画面。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韩棠的一切,恨不得让灵魂也烙上对方的影子一般。

  可这样看得见摸不到的抚慰还是没办法让他平静下来,甚至还把他心底里压抑着的躁动勾了出来。

  过了许久,陆衍下定决心般猛然将烟按灭,起身走了出去。

  此时韩棠那边的电话也打完了。他让M查的手机,一个小时后被人遗弃在绿化带附近,可能是路上被司机发现的缘故。这条线索算是断了,但先前找过他的那封可疑邮件又回了消息,同意了见面的要求,时间就定在三天后,市区的某个商业会所里。

  韩棠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下来。

  单枪匹马去见一个要杀他的人,还是在对方的地盘上,怎么想都是件不明智的事,M原本要劝,但刚开了头就被韩棠打断了。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韩棠记得那个杀手说“抓活口”的话,当时那种情况,真想弄死他,其实有很多办法,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伙人想利用他来钳制陆衍。

  韩棠冷冷道:“但想对我哥动手,跟想杀我没区别。”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杀气:“就算他们不找我,我也会想办法把人找出来。”

  M迟疑道:“不然告诉陆衍吧,由他去处理这些。”

  “不用了,我心里有数。”韩棠垂下眼睫淡淡道。

  病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滚轮滑动声,有人过来了。韩棠挂了电话,警惕地朝门口望去。

  值班护士推着医疗车走了进来,韩棠认出跟在她后面的四个人,都是陆衍的近身保镖,警惕心松懈下来,由着护士给他注射了据说“消炎止痛”的针剂。

  衣袖卷起来时,能看见手腕内侧一点浅淡的指痕,那是被陆衍掐着手腕按在头顶许久后留下来的。

  横竖陆衍不在乎他,他也懒得遮掩。

  就这么靠在床头,等着他哥回来,但困倦感不断涌上来,不知不觉间,他陷入熟睡之中。

  又过了几分钟,病房门打开,陆衍慢慢地走了进来。他径直来到床边,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人睡熟了,才小心将韩棠平放在床上。他抓着韩棠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就着这个动作,半跪在床边。

  韩棠皮肤太白,任何一点异色都很扎眼。他望向韩棠手腕上的痕迹,露出了即便在幽微光线中,也显得格外醒目的狠戾神情。

  你明明是我的……陆衍顺着他的手背缓缓抚上去。

  是我把你从鬼门关救出来,我照顾你,保护你,只要你能好好陪在我身边,让我豁出去命都可以。

  难道跟你上床的那个,会比我对你好,会比我还爱你?

  他要真这么爱你,怎么可能舍得搞出这么多粗暴的花样?玩玩罢了!你还上了心的维护起他来!

  陆衍舌根涌起一阵苦涩感,他发狠般握紧韩棠的手腕,恨不能永远这么抓着他一样。

  你明知道我在乎你,我只在乎你!为什么要一边说着喜欢我,一边又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韩棠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睡熟了。他睡容恬静,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抖着,似乎扇过一股羽毛落在心尖上的微风。

  他眼睛太漂亮,清醒状态下看着谁时,会有种活色生香的生动感,但睡着后,这种稠艳的美更具蛊惑力。

  像是月夜中无声绽放的玫瑰,有着吸引人不由自主靠近的惊心美感。

  陆衍呼吸变得有点粗重,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韩棠手腕上留下了新的、深刻的吻痕。

  之前刺眼的印记已经看不到了,但这一点点的触碰远远不够。

  他站起身,掀开韩棠身上的被子,极其缓慢地、一颗颗解开他的衣扣。

  他的动作很稳,表情也很平静,但眼睛里却有着近乎痴狂的侵占欲。

  ——是我的。

  所有的一切,感情也好,身体也好,你从里到外,都该是我一个人的。

  陆衍目光定定地望着床上的人。

  瓷白皮肤上的点点痕迹,刺得他眼睛快要滴血。看得越久,他心里那股偏执的火就烧得越烈,施虐欲一刻不断地在脑海中激荡,他缓缓摸上床头灯,按灭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光源,然后忍无可忍地俯下身去。

  黑暗中传来韩棠因为呼吸困难,无意识发出的挣扎声。

  随后又被什么力量强制压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甜腻的水声和粗重的喘气。

  陆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径卑鄙,韩棠说过喜欢又怎么样?不代表他就允许这样过分的事情发生,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理智丧失后的疯狂举动。

  先前浮出的那个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

  我放不开了。

  他定定地抓着韩棠的手,更坚定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我也不会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