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来,汗湿的后背微凉。
亦步亦趋紧跟,他的脑海中如潮涌般翻腾。
门口的守卫见到他们有刹那的愣神,在秋沁之交出离洛令牌后,便很快给予了放行。
“这是被逐出沈家军了吗?”
“嘘,估计是世子跑了,他也就待不下去了。”
“哦……”
他佝着背朝前走着,置若罔闻,目不旁视。
直到成排的杨柳映入眼帘,来时的河堤苍翠葱郁。脚步停住,他下意识地回头——褐色的营帐延伸的一角从高耸的木栏透出些许,红衣铁甲依旧。
不过半月,呵,不过半月。
“舍不得?”
眼眸低垂,“不是,”再回首时,他的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后悔为何不早点离开。”
早一点离开,便不会心存幻想。再早一点,就没有留恋。
再早一点,沈先或许也不会失去他的父亲。
“若是没有去处,不如先随我回府?”
秋沁之偶尔也有温润如玉的一面,仪表堂堂,气质出尘。绯色的官袍熨帖,“至于将来的打算,我们可以一起从长计议。”像极了一个长辈。
“有劳师叔费心。”他望向长长的河堤,“在此之前,我想先去个地方。”
……
马车缓缓停下,冰凉的指尖撩起帘子一角。
街对面,黑色的大门朝里打开,门廊下的红灯笼早已取下,换上了一对纸糊的白灯笼。
惨白惨白的,映照着“忠勇侯府”黑底金字的匾额。
白绸素缟,披麻戴孝。
沈先跪在灵柩前,挺直的背脊一语不发。
一叠黄纸递至他手边,“先儿,给你爹烧些纸。”
沉默的接过,一张一张黄纸放入火盆。纸遇火即着,火焰蓦然蹿升如毒蛇的信子,倒映在无助、仿徨的眼眸。
他爹走了,就在他跨过侯府门槛的那时。
“将军!”
“侯爷!”
悲恸震天。
他慌了神,跌跌撞撞跑过熟悉的院子。在这里,他曾卖弄过武艺。
穿过藤蔓垂落的月门,一旁的书房他曾和爹下过半局棋。
越过伏地跪倒的众人,迈过自从爹回府便鲜少再来的主屋。娘亲坐在床沿,一只手牵着爹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绢帕替爹擦拭着嘴角。
仔仔细细,轻轻柔柔,依依不舍。
“侯爷,先儿回来了。”娘亲没有回头,低声仿若耳语,“我们儿子回来了。”
一步一步,沈先步伐沉如千斤。一眼不错地凝望着床上的身影,仿佛只是睡着了,待他走到跟前便会睁开眼睛,面孔板正地冲他说:“谁让你回来的?胡闹。”
“爹,我回来了。”
颤抖着开口,他撑大了眼睛,在床头驻足。
“爹,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儿子没有服从军令跑回来了。爹,你起来骂我啊。”
呼喊着,期望着。
“景曜,儿子叫你呢。”摩挲着冰冷的手背,苍白的唇瓣唤着他的名,“景曜,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团聚啊。你怎么忍心……”
几度哽咽,终化作潸然泪下。
“爹……”
双膝跪地,沈先的眼中,希望正在慢慢消失。
……
络绎不绝来了好几拨吊丧的人,有朝廷命官,也有高门世家。亲近的,不熟的,甚至不乏从未见过的。
沈先不知这些人是从何得知,又为何来得如此迅速?
他们神情悲切,却看不见一滴眼泪。他们宽慰娘亲,话语中却察觉不到真情。他们匆匆而来,负手而去。
管家忿恨地差点捏断手里祭奠的檀香。
“陈叔,”娘亲低声唤了声管家,“去把门锁了吧,别扰了侯爷清净。”
“锁门?夫人,虽说老仆也不愿那些闲……那些人扰了侯爷清净,”身为追随侯府三代的老人,管家陈叔即使心里难受窝火,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但若在此时关闭府门,会不会落人话柄?”
娘亲摇了摇头:“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已经来了。着急忙慌的,无非想确认宫里的那位会不会来罢了。”
管家也正是此意:“夫人的意思?”
“不会来的。”
沈先抬头看着娘亲——
伸手抚上儿子悲伤的脸庞,怀蝶望向与忠勇侯相似的剑眉星眸,“先儿,”她缓缓说道,“不许哭。”
不许哭,也不能哭。
娘亲说,隔着府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
那些人也许有同情,也许有笑话。也许,只为等着忠勇侯府在失去顶梁柱后,一蹶不振,然后走向败落。
可是,不管哪一样,她都不许。
“门口的匾额,是沈家三代戎马一生血战沙场,用性命换来的。沈先,你记住,你将继承的不是一个虚衔,它是沈家的荣耀。”
他的父亲躺在黑色的棺木中,身上干净齐整看不出曾遭过的难和罪。
他的娘亲扶着棺木,血色褪去的脸上没有泪水,除了倔强和执着。
“沈景曜为大易付出了太多,沈家为大易付出了太多。”她直呼丈夫的名讳,眼里是失去父亲的少年,“我不恨也不怨,沈家心甘情愿。”
纵使她无法真正不恨不怨:“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娘没有退路,你也没有。”
大理寺和刑部都在追查刺杀忠勇侯之人,几位副将劝她将侯爷带来的精锐继续留下。她拒绝了。
副将担心有图谋不轨之人再找上侯府。
她不是没有犹豫,可是在看到跑回来的儿子后,她想起了丈夫闭眼前在她耳边的低语——
“照顾自己,照拂家里,莫轻信……任何人。”
沉浸在悲痛中的她不明白此话的意思。当她看到院子跪着的那支精锐,她真想上前问问他们:是如何保护侯爷的?为何死的是侯爷,他们只是受了伤?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
她突然醒悟。
纵使不甘,但要她将沈家亲手奉上——绝无可能。
因为,“这是你父亲的心愿。”沈景曜戛然而止的一生,未完成的心愿,将由他的妻儿替他完成。
两条腿的膝盖不知不觉已经麻木,沈先抬着头,注视着他的娘亲。
他深知父亲不在侯府的十数年,是娘亲凭一己之力撑着整个侯府。柔弱的肩膀,她咬着牙扛下了更多。
“谁让你姓沈呢,我的儿。”泪,夺眶而出,笑容却似灿若绽放的桃花,“沈景曜唯一的儿子。”
“我真的,能像我爹一样吗?”嗫嚅着,像自问也是质疑。
他不是瞎子,看得出前路坎坷,也看得见娘亲忧思过度染白的鬓角。他不想做缩头乌龟,可是,他会怕。
怕自己做不到。怕伤了娘亲的心,怕完不成父亲的心愿。
“不,你不会和你爹一样。”迎着儿子疑惑的眼神,怀蝶拂去他额前垂落的发丝,“你可能不如沈景曜,也可能超越他。可无论是哪一个,只要我们尽力了。拼尽全力若还是做不到……大抵就是结局。”
蓦地,沈先想起了谷三七,想起了秋沁之那句——“谷府上下四十一口,换做世子与谷三七易地而处,世子可会比他更冷静?”
不,他爹是沈景曜,他也不是谷三七。
“我……”
“夫人,世子,”管家在门外禀报,“枢密院秋大人在府外,说想进府祭奠侯爷。”
怀蝶想了想,“请他进来,”忽又顿了顿,“我与你一同过去。”
“夫人?”
“怎么说侯爷把这么难出口的事交代他,于情于理,我也该替侯爷道声谢。”
轻轻叹了口气,“先儿,多给你父亲烧些纸吧。”
身后匆忙的步伐一前一后离去,祭堂中,又剩下他独自一人。
啊,不,还有他爹陪着他。
嘴角弯了弯,重新拿起一叠黄纸。一张一张,放入火盆。
有人放轻了脚步,踌躇缓慢。
看着黄纸很快燃烧成灰,沈先沙哑着声:“抱歉,连累了你。”
来人在他身旁的蒲团跪下,伸出手。
他将黄纸分了一半放到摊开的掌心,“烧好纸上完香,就回去吧。”
接过黄纸的手未动,“沈先。”来人唤他。
“嗯。”他应了声,手中的黄纸燃起了一角。
“哭出来会好些。”
黄纸滑进火盆,沈先低头:“谁哭了?”
他不需要同情,却莫名地眼眶发酸,吸了吸鼻子,“我没事……真的。”
“嗯,那为何,你笑得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