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留步。”
守卫突然叫住他,期期艾艾地张着嘴又不往下说。
沈先恍然:“大哥,唤我姓名即可,这儿没有世子一说。”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正事未说,守卫已惶恐,与世子称兄道弟?但不得不承认,心里倒是舒服得很。
所以,“世子想入火铳营瞧一眼,也不是难事。”
没想到,沈先却板起了面孔,“叫沈先,”接着便笑嘻嘻地凑了过去,“大哥,请说。”
守卫一激动差点咬到舌头,一边后悔刚才言语鲁莽,一边想着能挽回多少算多少——世子没有架子,不代表人家就不是世子。
更何况,奎军医这么个武功显赫的都不是沈世子的对手。握紧手中银头长/枪,守卫深吸口气,暗骂自己一声有眼无珠。
急于讨好,也急于改观之前的印象,“老孟头有通行令牌,他就是从火铳营出去的。只要跟着他老人家,世子不过进去瞧上一眼,还不简单?”
好家伙,这就把孟和安给卖了。沈先乐得眯起了眼,一揽子搭上他:“大哥所言,甚是。”卖得好,卖得好啊。
他还不知道原来孟大爷竟深藏不露?
眉眼得意望向苍泠,“今晚咱跟孟大爷喝两盅。”
……
月光皎洁,茶香悠远绵长,夜风习习,吹散了一天的闷热和烦躁。
“以后有话直说,别整些虚头巴脑的。”搁下茶盏,孟和安不承认自己很是受用,脖颈梗着,嘴依然犟着,“当初我可没强求着你们来这。”
指尖撇去沾在沿口的茶叶,翠绿翠绿的,是今年陛下赏赐的新茶。沈先离府的时候顺了许多好东西,也被他爹又没收了好多,茶叶倒是给留下了。
许是他爹觉得,茶能修身养性。只是不知道,上好的茶叶能换取更多的好东西。
比如,军中禁酒,此刻茶便成了最好的东西。
“此话差矣,”舌尖在口里拐了个弯,沈先堆起笑脸,“若不是来了这后厨,晚辈又怎会有幸认得孟大爷您?”
啊,忘了,孟和安不喜欢当他大爷。不过,这些都不是事。
“晚辈不过想去窥那么一眼,见识一下,绝不会碍事。”
一口一个晚辈自称,指天立誓。
摩挲着右手虎口位置,又看了眼精致的茶叶罐子,孟和安低头沉思了会,道:“可以。”
“多谢……”
“但是有个条件,”打断刚跃起的欣喜,孟和安抬起下颚,“他不能去。”
刚离开凳子的屁股僵在那,沈先弄不懂,为何一个两个都盯着苍泠?
他哀嚎着:“孟大爷……”
“不然免谈。”
“我没说要去。”
两个声音同时而起,随之陷入一片寂静。
诡异的寂静……
直到孟和安揣着茶叶罐子离开,沈先才敢去扯他的衣服。
很轻,小心翼翼地,“苍泠。”
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火铳营的守卫,沈先忿忿地捶了下膝盖。
“要怎样他们才相信?!”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注⑦)”清浅的嗤笑刺破夜空,“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注⑦)”
终忍不住,仰天长笑。
沈先伸手,衣袂挣脱,空的掌却像被扎了根刺。
“苍泠,”无名慌乱袭来,他紧跟着起身欲要去抓住,“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
“理论?”眼眸与夜幕同色,晦暗不明,没有血色的唇瓣薄冷,“世子是准备找孟和安?林校尉?秋大人?还是您的父亲,忠勇侯?”
失了温度的眉眼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罢了,既然不想我留下,”指尖冰凉,拂过束口的袖子,“离开就是。”
“不行。”
见他抬脚要走,沈先情急之下扑了过去,从后面死死抱住他。
“我不答应。”
行动受阻,苍泠冷哼:“你不答应?你以为你是谁?这里不是侯府。”
“我、我去找他们,不管哪一个,”忽略指尖的颤抖,沈先专注在倔强的后脑勺,“我同他们理论,同他们吵架,同他们辨个曲直。”
“没用的。”
“无论有用没用,你是我带来的,是我作的保。他们不相信你,就是不相信我沈先。”
嚷嚷出口,沈先蓦地眼眶酸涩:“你可知第一天在操练场上,我为何喊不出那些话?”
苍泠试图望向军营之外的灯火,入目的却只是高耸的木栏。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为大易而生,为大易而死。”留下的除了责任,还有叹息。
“那是愚忠。”
低沉沙哑的话音,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而,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话的人,不仅语气平静,且,“身为人臣恪尽职守,身为子民热爱自己的国家,”坚定,透着向往,“才是身为陛下最大的荣幸。”
向往,只能是向往。苍泠知道,沈先也知道。
“沈家军的每一天都为了这个国家而活,也为了它去死。”当向往扛不过现实,人便要低头,“我爹亦然。”
他怨过,也恨过。可当捷报传入盛京,他又是那般自豪、骄傲。
除了那一天,他从窗缝里瞧见了娘亲捧着捷报,哭得撕心裂肺……
娘亲说:“你爹还活着。”
所有人看见的听见的传颂的是克敌制胜、威武雄壮的沈家军。唯独他的娘亲,看见的,是丈夫还活着,家还在。
“少年不懂愁滋味,”俯下的额头抵着肩,沈先似喃喃自语,“可长大了,看不懂的却是人心。也可能是我愚笨。”
缓缓松开僵硬的胳膊,自嘲的目光越过黑暗仿佛望进过往的曾经。
“他们日日夜夜睁着眼睛盯着我的家,像饿狼一样。巴不得有朝一日,能饮我们的血,食我们的肉,来成全他们的荣华富贵。”
“他们与你表面夸奖、赞扬、同情,背地里想的是等着红灯笼变成白灯笼。”
苍泠未动,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
“我不敢用功读书,更不敢像别的世家子那般成天想着官拜几品,”他扯了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当个纨绔子,至少不会被人惦记。毕竟,逗鸟玩狗养蛐蛐,我是信手拈来,比读书要简单得多不是吗?”
曾经,他过得有多滋润,就有多累。
可是,“你还是走上了与你父亲相同的路。”转身,苍泠看着他,“你揣着这么的不满,却依然像你父亲一样。沈先,你要什么?”
隽秀的面庞露出一丝疑惑,或者说,“什么是你想要的?”
“什么是我,想要的啊……”
呢喃着他的问题,沈先仰头望向无垠无边的夜空。深色的眼眸再次对上他时,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年,双手捧着星河——
“我想,沈家军的牺牲是为了更多的人活着。”
“我想,护住这山河也护住我的家。”
“我想有一天,信任别人,别人也能信任我。”
“我想……”
“你要得会不会太多了?”
毫不留情地截了话头,刻薄的嘴巴不屑地讥讽:“想得也多,倒不如做梦来得快些。”
沈先闻言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笑容。
“我想,成为信任你的第一个人。”
……
往回走的路上,苍泠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你是第二个。”
他楞了楞,反应过来时只见大步飞快的背影。
摇着头抬起脚,再不睡天就快亮了——倏尔一顿,营帐那方顶上,一道红光划破天际,急速坠落。
就像仲夏夜曾见过的流星。然后,现在才入春。
“失火了!失火了!快来救火啊!”
苍泠!不知为何,他的名字跃然而出,沈先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
越过闻声赶来救火的将士,直到跑到失火的营帐前,直到看见苍泠好端端的。
沈先没有长舒一口气,因为,孟和安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⑦李白《行路难·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