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贼人,尔等可知罪?”
“贼人在哪?无凭无据,大人可不要含血喷人,胡乱栽赃。”
“小民是看到有募兵才来的,谁会晓得惹上这种无妄之灾?”
“就是,早知道去捞鱼还能挣个十两二十两。”
帐前等候的三人,听着帐里的狡辩,表情各异。
“证据确凿,还不承认?”
“哎哟大人啊,您是没吃过糖丸还是没见过糖丸?”
“哦?那你告诉本官,哪家的糖丸做得跟泥丸一样黑不溜秋?”
“小民老家的呗,粗野乡下,上不得台面,大人自是没见过。”
“可你方才的意思,本官应该见过。”衣服摩擦过桌子响起一阵轻微的梭梭声,“可本官又的确没见过如此恶心的糖丸,对于其滋味也甚觉好奇。”
皂靴踩上砂石地面,“要不,你尝一个?”
……
这口吻,沈先不由想起了另一人,侧目瞧去,那人神色如常。
“喂,”胳膊肘碰碰他,“这秋大人,行不行?”
回他的是迟疑地点头。迟疑,是因为苍泠也说不好,点头,则是他觉得秋沁之这人,算是靠谱。
想到方才自己冒冒失失试图闯入,门口的守卫已经拔剑相向,秋沁之提着一破铜锣,一手撩起绯色官袍:“随本官来。”
一举手一投足,官威十足。只是,都不问他一声原因吗?
偏偏秋沁之非但不问,敲响铜锣之际,沈家军的六人小队也紧随其后出了军营。
苍泠这才恍然,难怪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算了,还是本官尝一个吧。恶是恶心了些,总共这么几个,浪费了也不好。”
“大人,小心有毒。”
“大人,还是等军医验看再说?”
军帐内,两位越骑校尉出声阻止,想必是被秋沁之的话给吓到了。
平直的唇角勾起抹弧度,既知毒谁又会真试毒?除非脑子有病。
“大人,不能吃。”
帐帘猛地掀起,身披黑甲的校尉冲了出去:“来人,快去叫军医。”
苍泠、沈先,面面相觑。护卫则立在一旁,目瞪口呆。
“糟了,大人吐血了。”
里头又响起令人心惊的呼喊,沈先先一步掀帘而入,苍泠犹豫了下也迈过了沙袋堆砌的门槛。
黑色的污血附着在砂石尘土,仍不及血色尽褪的唇角残余的触目惊心。
这人,怕是有大病。眉心蹙纠,苍泠站在门口未动。
“林叔,大人他?”
琥珀色的瞳仁漠然瞧着沈先,疾步上前帮着林校尉搀扶秋沁之在桌旁坐下,锦绣白的袖侧被污血擦到。
林校尉四十左右,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苦着张脸。
“唉,大人非要以身涉险,劝不住。”
“不,不碍事,这正好证明本官所言属实,这四个贼人身藏剧/毒,妄图、妄图……”
喘着粗气,费力地举起手,秋沁之指着跪地的四人。
“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为首的贼人砰地额头磕地,“分明是他自己误食毒/物,你们这些当官的竟为了栽赃,不惜陷害?!苍天啊,我们找谁说理去?国之不安,道之不公啊。”
虚弱的眼角微许抽搐,幸好四个贼人都低着头,应、应该无人发现。
指尖颤抖,方欲反驳,越过的视线不偏不倚落进一双眼眸。
眼尾上挑,带了戏谑。
眼眸垂下,“本官陷害你们?本官用得着陷害你们吗?”胳膊抖动得厉害,秋沁之挣扎着想要站起,“本官是不想你们糊涂。”
砰,又一贼人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尖锐的砂石,“官爷从我们身上搜去的是糖丸,不是什么毒/药,如果官爷、世子不信,我们可尝给几位瞧。”
沈先伫立在秋沁之身后,闻言,瞥了眼林校尉。
“是,若是官爷、世子不信,我们可以现在当众吃给你们看。”第三个贼人低垂着头附和道。
秋大人,这是要玩砸了?眉宇舒展开来,望向沉默的沈先,又扫过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的第四人。
坚实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苍泠往旁边挪了两步。
帐帘掀起,带来一阵清苦的草药味。月白的背影匆匆走向桌旁勉强支撑的秋沁之。
两指捻起一颗“糖丸”,放到鼻下闻了闻,“钩吻。”
钩吻,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断肠草。
把人带来的伍校尉忙问:“军医,此毒可解?”
月白的背影摇了摇头,“或可一试。”当并拢的四指扣上无力的手腕,秋沁之甩开了他。
“你们还是不认罪?”
戏谑从眼底退去,目光落在演过头的秋大人身后。
这么明显的破绽,他不该没发现才是?为何,神色如此凝重?看着沈先,苍泠产生了一丝迷惑。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脏水都泼了,认不认罪有何差别?”为首的贼人忽然挺直了背脊,“不就砍头,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将死之人只叹世道不公,老天眼瞎。”
一旁的两人也抬起了头。
不像杀手,倒像慷慨赴死的义士。唯独那第四人。
“好,本官成全你们。”手背抹过嘴角,秋沁之缓缓呼出长气,“林校尉,伍校尉。”
林、伍二位校尉相视一眼,拱手称道:“大人。”
“这些……”泛白的指节撑着桌沿,“看着,他们,服下。”
一言一顿面如金纸,一声倒抽气后,秋沁之两眼一翻栽头倒下。
“大人?!”
军医不再多言,抱起他直奔里帐。伍校尉将药箱抛向沈先:“世子。”
沈先接过药箱,转身跟去。
苍泠敏锐地察觉,跪着的第四人,绷直的背脊和肩,松了。
他默不作声,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林校尉拿起摆放“糖丸”的碟子,伍校尉则抽/出了佩剑。
仿佛当他不存在,他们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吃了。”
林校尉将碟子递到四人面前,伍校尉手中的长剑银光锋利。
为首的贼人没有任何迟疑,伸手就往碟子里抓。第二、第三,包括第四人,皆学着他的样子,似乎,都毫不犹豫。
从苍泠所站的位置,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和四只几乎同时伸向碟子的手。
突然,第四只手的手指曲了瞬。只一瞬,灵活的手指勾住了一颗“糖丸”迅速缩回。
当为首的贼人往嘴里塞“糖丸”的时候,“哎哟”一声,掌心松开,“糖丸”掉到了地上。
暗器是一枚小石子,来自正从里帐走出的沈先。
捂住疼痛的手背,为首的贼人忍不住叫嚣:“你们究竟要干嘛?”
沈先未瞧他,径直走到第四个人跟前。
他说:“你第一个吃。”
那人仰着头,愣愣地望着沈先,汗水沿着脖颈处滚下。
“还不快点。”沈先不耐烦地催促。
“我、我我,我怕……”
那人战战兢兢地开口,身体抖如筛糠。
“怕?怕什么?”居高临下,沈先眼神睥睨,“怕有毒?”
“老四,不要怕,咱不怕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他们想害死咱们,咱们了不起先去黄泉路上等着,”为首的贼人咬牙切齿地伸长胳膊,“等着这群狗都不如的东西。”
还没碰到桌脚的“糖丸”,手臂上一阵剧痛,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差点砸断他的胳膊。
“谁?哪个狗娘养的东西?!”
这一回,他来不及发出声响,门牙已碎了三颗半,一嘴的血腥。
林、伍两位校尉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愕,沈先却瞧向不远处没甚表情的人。
无声张嘴,苍泠指了指他后面:“不是我。”砸人家门牙的,还真不是他。
“是本官。”
虚弱至极的声音,摇摇晃晃地身形,绯色衣袖搭在一片月白之上。
“世子,他吃了吗?”
“还没。”
“咳咳,”秋沁之在桌旁坐下,苍白的脸上浮现起诡异的红,“劳烦世子帮个忙。”
沈先回头。
他缓缓开口:“塞……”
“我来吧。”
在沈先尚未明白时,苍泠已捏住那人的下颚——恐惧的目光迎着冰冷的视线,手里的“糖丸”鬼使神差般放到了嘴里。
咔,脱臼的下巴归位,“糖丸”顺着咽喉一路往下。
疯狂的双手使劲去抠喉咙,像要把吃过的东西全部抠出来,眼泪鼻涕和恶臭的酸水,却怎么都呕不出那颗“糖丸”。
直至,死亡降临。
糊了一嘴一手血的贼人和另两个,怔怔地看着他们的兄弟。
“想学桃园结义,可曾想过结局?”
指尖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秋沁之的声音像浮在云端,“异姓兄弟?同姓兄弟有时也不得不防,你们竟然蠢到相信一个细作的话。”
“奎爷真是没落了,才养出你们这几个没用的。”
怔忡发呆的三人终是有了反应,这回离得近,苍泠看得清楚了。
怅然若失,在杀手的感情里,居然还有这个词?饶有趣味地唇角抿成了一直线,难道就因为奎爷解散了组织?
不是吧?拿命换钱的买卖,需要感情吗?苍泠不由想笑。
“大人要杀就杀吧。”
为首的那个现下说话困难,还跪着的两个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敲击声停止,指尖点在粗糙的桌面,秋沁之轻轻地“嗯”了声,俯身捡起桌脚旁的那颗“糖丸”。
“算给奎爷尽忠了。”
接过“糖丸”的是苍泠,淡漠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却不想,沈先挡在了贼首的前面。
“秋大人,原因尚且不明,理应再加审问。”
秋沁之眼皮抬了抬。
林校尉扯住了他的袖子,低声道:“世子,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可这里是军营,秋大人是朝廷派来的。”
纵然他起先愚钝,此时再不懂怕是真蠢到家。秋沁之先前的胡闹,就是为了现在的私刑。
他敢服下钩吻,也是因为拿到了解药,才笃定真正的幕后主使者会在发现碟子中没有解药后露出破绽。
瞥了眼口吐白沫死不瞑目的尸体,沈先跨前一步,欲要拿走苍泠手里的毒/药。
“沈世子,莫要天真了。”冷冰冰的话语,伴随着一道凛冽的视线,“林校尉,军医,带世子出去。”
军医看了看他,转身就出了营帐。
林校尉则架住沈先的臂弯:“世子,咱们出去再说。”
“可是,他这是动用私刑!”
剑收入鞘,伍校尉也架住了一侧,低沉着声:“世子,侯爷有令,秋大人办差任何人不得干涉。”
“那他还……”伍校尉捂住了他的嘴,摇了摇头。
被俩人合力架着往外走,沈先不甘心,挣扎着,想要据理力争。
帐帘掀起的刹那,沈先扭头,映入眼帘的是苍泠垂下的眼眸,和他脚边四具尸体。
帐帘重新坠下,苍泠也未转身。
唇角是嘲弄的弧度,“何必呢?杀鸡儆猴给谁看呢?”他看着无风自动的帐帘,薄唇戏谑,“小师叔。”
“还能有谁?”指尖再次落在桌面,秋沁之笑得人畜无害,“除了你,泠师侄。”
皂靴踏上粗粝的地面,秋沁之来到他身边。
“多年未见,泠师侄会为人着想了?”
他原本打算先让那双干净的手染些污秽。
“多年未见,小师叔倒是愈发地令人看不懂。”苍泠歪过头睨眼瞧他,“嗯,做朝廷的狗,遵江湖的规矩,师父在棺材里都要笑醒了。”
秋沁之笑了笑:“沈世子天真,泠师侄可别让人笑话。”
沈先天真,天真的以为世间黑白能说个清楚。苍泠不同,他活着本身就是个笑话。
故而无所谓地耸肩,鞋尖踢了踢没了生息的脑壳,“只怕小师叔,与沈先一样天真呢。”
长长的队伍,他们有充裕的时间选择自尽抹黑沈家军,也有时机将钩吻下在某个百姓身上,可是他们选择了等。
等到枢密院的官员进入军营一刻,卸了伪装。
回想过来,若是他们一直像庄稼汉那般蹲着或坐着,即使苍泠自己,也不见得能够察觉异样。
他们又为何要看着沈先和他跟耍猴似地演上这么一出?
答案,是在清苦的药味,月白的长衫进入营帐的一霎,才有了答案。
眯起的眼看的是从帐帘缝隙透进的白,“小师叔,他的手早就脏了。”
“嗯,可是,他踏入沈家军的那天,我看到只有济世救人。”清风皓月,不及放下屠刀的一双手。
苍泠奇了怪:“那你现在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苍白的面容浮上一抹笑颜,“朝廷的狗,还能做什么?”秋沁之浅浅笑着,“不想脏了他的手,只能脏了自己的手。”
他顿了顿,又说道:“泠师侄,我们才是一样的。”
苍泠,不想脏了沈先的手。
可是,终有一天,那双干净的手会沾染更多的血腥。
而到那时,血腥之下,看的是,为的是谁。
“泠师侄,别做多余的事。”
苍泠看着他。
秋沁之还是秋沁之,不为国不为民,为了个不爱他的男人,甘愿当朝廷的狗。
曾经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双手,现在仍为了那个人,铲平道路。
苍泠不由轻笑。
“你笑什么?”
“我笑小师叔,还是那样天真。”
“是吗?”秋沁之也跟着笑了起来,“泠师侄,小心遭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