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先回了侯府之后,一进院子就将揣了一路的破书往地上丢,还嫌弃地踩上两脚,好像这样能解恨似的。
护卫见状也跟着补上两脚,附言:“世子,要不烧了它?”
沈先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应该更能解恨,方想点头,他爹忠勇侯出现了。
“是谁教你糟蹋书的?”不苟言笑,面孔板正,负手而立。
忠勇侯又看向帮衬的护卫:“不知阻拦世子肆意妄为,还在一旁添柴加火?”浓眉方正,不怒自威。
“爹,这不怪他。”沈先刚要辩解。
“当然不怪他,”忠勇侯打断道,“战场上,兵不勇,责在将无谋。在侯府,仆从无知,错当然是在当主子的蛮横跋扈。”
沈先一愣。
“侯爷,不是世子的错。”
护卫心切意欲上前,被沈先一把拽住。
“不是什么不是,是不是你们主仆二人要一同领了家法,才觉得是?”
凌冽的目光扫过噤声的二人,忠勇侯步下台阶俯身拾起书,掸去沾染的尘灰。“你在看兵法?”问的是沈先。
“嗯,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府中藏书千百,怎么不曾听你娘说你还看书?”自己的儿子,虽十数年没见,但是个什么性子妻子信中可都诉说详细。
遛鸟逗狗必有他,看书?看的还是兵书?
沈先也哀叹,他的亲娘真是什么都同他爹说。
不过,埋在心里多年的疑问也恰在此时冒出。沈先踌躇了一下,小心开口:“爹,儿子有个问题。”
忠勇侯翻着书页:“说。”
“《六韬》中曰: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注②)。《三略》言:夫用兵之要,在崇礼而重禄。礼崇则智士至,禄重则义士轻死。(注③)。可是,《孙子兵法》又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注④)”
沈先略一顿,遂又直言不讳:“使用细作,难道不怕他们反水,亦或假意投诚?自古,人心才是最难测的,不是吗?”
阖上书页,忠勇侯有些诧异,他还真像是随便看看过几本兵书。
心中欣慰,面上却不露山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注④)”看着十六岁的儿子,仿佛看到了曾经年少的自己,“你可知其意?”
“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若能将这五种细作一同使用,神妙莫测克敌制胜,但能同时使用这五种者,定也是心有谋略大智大勇者。”
眼眸清澈,带着少年郎独有的崇拜。
“可你仍有怀疑。”一针见血地指出,不待沈先解释,忠勇侯继续说道,“你说,自古人心最难测。可也应晓得,是人终归会有软肋。”
“擅使计用谋者,便是通透人心,知晓人性的弱点。手段高明,或者卑鄙肮脏,有时也不能一概而全。”注意到沈先眉宇间的纠结,他淡淡一笑,“战场上也是一样的。”
兵者,诡道也。(注⑤)
光明磊落,只存在位高权重者谈笑风生的面上。
“先儿,”有多久没有唤自己的儿子,忠勇侯感慨,“要知道,或许你所见的可能并不是真相,繁华的表象之下又有多少不为人道。亦或许,你所见即是你所见。人心难测,可有时最简单的,也是人心。”
比如那个明知沈先犯错仍维护的护卫,比如沈家军。
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将军休上望乡台。(注⑥)
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的是他这个将,显的是忠勇侯府的名,光耀的是大易王朝。可是那些回不来的将士呢?与敌抗争的漠北百姓呢?
可能名字都没人记得。
他们图的又是什么呢?
“爹?”
沈先不知父亲为何说着说着面色愈发沉重。
蓦地回神,忠勇侯缓了缓,将兵书递给他,“你啊别整日不着调叫你娘担心,”顺势扯开了话头,“要有闲暇还是多看看书。”
话转得生硬,沈先好奇此时也只能当做不知,“我又不考状元。”嘟囔着胡扯一句。
惹来忠勇侯一声嗤笑:“你要能考上状元,一定是咱沈家祖坟冒青烟。”
……有这么埋汰自己儿子的爹吗?沈先不满地“哼”道:“不还有武状元吗?”
“武状元?”忠勇侯听清了,“你想考武状元?”
继而又怀疑地打量他,“你打得过谁?”看向一旁做鹌鹑状的护卫,“打得过他吗?”他,指的是护卫。
沈先扶额:“我是你亲生的吧?”
“回侯爷,”鹌鹑护卫脖子一梗,“世子的拳脚功夫在盛京也是排得上名的。”
瞧他那副护主的样,只差张开两只翅膀了。
“哦?”忠勇侯不由起了兴致,“嗯,耍上两拳给我看看。”毕竟,这是回京以来,关于儿子算是最好的消息了。
忠勇侯往后退去,给儿子让出空地。
沈先瞧了眼多嘴的护卫,在看到捏紧的拳头和紧张的眼神后,将书丢给他。“拿好了,”扯了嘴角,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今儿个,就当你我提前拜入沈将军麾下的见面礼了。”
板正的面孔,猛然一震。
不等父亲追问,沈先已划开地盘,施展起了拳脚。
……
入夜时分,忠勇侯端坐在书案后,思及白天沈先的话,久久不能回神。
“夫君,夫君?”
妻子怀蝶步入书房,本打算与他说说祭祖之事,却在唤了两声后才朝她看来。
“夫君在想什么?”专注得连她进门都不知道。
忠勇侯闻言有刹那的茫然,不过很快搁下书卷,将妻子搀扶落座。
怀蝶笑了:“夫君有事还是直言的好。”
忠勇侯不解:“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说?”
“因为先儿也这样啊,你们俩一样都藏不住事。”怀蝶靠上书案,“说吧,是先儿的事,还是侯爷自个儿的事?”
“……是先儿,”
纵使不想承认,忠勇侯也不得不佩服妻子的察言观色。
“先儿说,他想从军。”
一口气说出,只待妻子反对,这样他便有了借口拒了——
“好啊。”
忠勇侯一口气梗在嗓子口,“好,好?”直愣愣地瞅着妻子,试图看出她是不是在说反话。
“嗯,只要先儿肯上进,做什么都行。”
他有点理解妻子的意思了,不过,“从军非儿戏,你真舍得?”他都在犹豫。
“有何不舍的?”怀蝶神色坦然,“我嫁与你时,你不也二话不说头也不回跑去从军了?”
忠勇侯:……
“这、这是两码事。”
即使老夫老妻但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自知对不住妻子,但也禁不起被当面拆穿。
“噗,”怀蝶忽地笑开,白皙的手指戳了戳黝黑的面皮,“为人父母者,定会不舍。何况,我们就先儿一个。”
“可是侯爷,”除开调侃,她只有正事时才会尊称他一声侯爷,“沈家军中有多少同先儿一般大的孩子,每日又有多少孩子跑来沈家军?”
她虽身在侯府,可也不是毫不关心外面的事,尤其是关于忠勇侯府,关于沈家军,关于自己的丈夫。
忠勇侯怔怔地看着她,不知何时乌黑的鬓角染上了霜雪。
“他们同先儿一样,爹娘也会不舍。可有的事,总要有人去做对吗?”
宽厚的掌心握住她的双手,仿佛将此生所有亏欠包裹。
“蝶儿……”
“先儿是纨绔,可他深深记得他的父亲是个将军,”一双柔夷反握住他,用力且坚定,“忠勇侯的儿子,不是懦夫。”
为大易,为百姓,哪怕他只是为了忠勇侯府的威名。怀蝶不怀疑沈先的固执。
忠勇侯长舒一口气:“好,我承认,他的拳脚功夫的确很不错。”
妻子递来一个白眼:“这话你得当着他的面说。”
“不能让他把尾巴翘天上去。”忠勇侯又“哼”了声,“而且他还有欠缺,攻势有余,狠劲不足。若是上了战场,如何能逼退敌人。”
“侯爷,这话,你也得同他说。”
“夫人。”
“嗯?”
“要不明天我让他去军营先练练?”
怀蝶额角一抽,有其父必有其子,真是一点都没错。
……
“阿嚏。”
窝在床上翻兵书的沈先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思忖着,明天要不要去再问问那刻薄的卖书郎。
嗯,再备上好酒好菜,即使他不答应引荐他的师父,再顺两本兵书也不是不可?
翻身往被窝枕去,沈先睡眼惺忪。
心却想着,或许自家的藏书里给他拿两本?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②《六韬》
注③《三略》
注④《孙子兵法》
注⑤《孙子兵法始计篇》
注⑥《西征回途中二绝》 宋代张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