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城隍【完结】>第120章

  这个冬天注定漫长。

  那天邵舒闻在江面上展翼,最后在一片芦苇丛生的浅滩上找到了他们,也幸亏那艘旧摩托艇的涂装是鲜艳的红色,没有让他们被淹没在枯萎的草杆子里。两人被紧急调来的直升机送往医院,当晚医院人声鼎沸,船上的学生大多只是呛水或者惊吓受冻。

  宋柏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旧伤累新伤,称得上是凶险。

  两人被送过来的时候都已经陷入昏迷,十指紧紧扣着,花了好大功夫才分开,医生到现在提起来仍然唏嘘。当时唐拾的体温已经低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如医生所说,要是再晚一步,大罗神仙也难救。

  赵明川从未有过如此焦灼的时候,他的一对兄弟还有徒弟,全在icu躺着,每每专家会诊完把报告递给他之后,赵明川血压都会猛然上窜,心说你们要不把我打晕也送进去抢救算了。

  到最后率先醒来的竟然是祝山乾,这小子到底是年轻身体好,又或许是他五月初五生的体质真的起了作用,总之那枚子弹擦着他的大动脉而过,神奇地避开了所有要害。

  仅仅几天,他就已经能裹着纱布活蹦乱跳了。

  他的父母接到消息千里迢迢从山里赶来,见到完好无损的儿子,抱头痛哭,赵明川废了些口舌才说清楚他是因为追捕嫌疑人才因公受伤,老两口虽然不知道自家儿子什么时候跑去干这工作了,好在人没事,泪眼婆娑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于是守在病房门前的人又多了一个。

  罗梦瑄来送过果篮——顺便来问问她连闯十二道红灯被吊销的驾照什么时候能拿回来。

  方新也来过,还对邵舒闻别扭地说了声谢谢——接着两人就开始无休止地撕架。

  “回去再练练枪法吧少年。”

  “你行你当初怎么不开枪呢?”

  “我在救人。”

  “还不是因为你在救人我才开枪的,打不着人那能是我的锅吗?”

  “所以说,回去再练练枪法吧少年。”

  “你行你怎么不开枪呢!”

  “都说了我在救人!”

  ……

  赵明川听得脑仁都痛了起来,

  他趁着方新回去陪女朋友问邵舒闻:“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年邵舒闻很晚才来到谢桢手下,他对邵舒闻家里的情况不甚了解。

  “兄弟。”邵舒百年一见地言简意赅。

  赵明川:“?”

  “表的。”他补充说。

  他在赵明川的眼神下无可奈何地伸出手,露出手背上的朱雀纹,解释道:“你见过这个的对吧?朱雀家族人丁很兴旺,但是羽翼只能传给其中一个人。方新是家族里的主脉独生子,原本这副羽翼应该在他身上,羽纹八岁才显现,那时候所有人都很期待的。”

  所以方新一直被家族娇惯着。

  结果这对羽翼却被继承到了他身上。

  于是从未接触过玄学的邵舒闻被懵懵懂懂拉到了谢桢手下,历经捶打,同时拉到了方新的仇恨。而方新从小学了这些,到头来却无用武之地,这小少爷从小到大,几乎跟他一见面就开撕,毫无例外。

  赵明川代入了一下自己小时候每次拿着试卷回家,都要拉出来跟宋柏对比的惨烈场面,一凝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另一边,官方对于飞星号事故的解释是异常天气,船上少数几名目睹魑魅的老师,经由叮嘱,也签署了保密协议确保这场意外事故的真相不会外泄,而空中的那一条裂缝,对普通人来说,也只是奇异的天象罢了。

  崇江街头车来车往,再次开始重复着每一个平凡又普通的日月。

  傅铭泰于飞星号沉没的当天交代了一切,事实上随着周氏的消失,白虎一脉的凋敝,城隍庙的格局彻底改变,要建立起新的城隍庙,无疑还要很长一段时间,然而无论是散落民间的修者,还是以家族为体系的传承,城隍仍然会行走在阴阳两界之间维护世间正义。

  但赵明川此时无暇去处理城隍庙的工作,因为宋柏逐渐有了苏醒的征兆。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当年和尚且是周临风的唐拾在一起的岁月,梦里的日子恍惚而美好。

  温暖的光芒下,唐拾靠在课桌上,朝着他微笑。

  宋柏看得愣怔,在他的记忆里,少年时期的唐拾从未露出过那样温柔的微笑。

  “我可能要离开了。”他笑着说。

  宋柏心里忽然有些害怕。

  “等等……”

  他伸手出去,想抓住他,却只抓到满桌的碎影子。

  耳边忽然响起乱糟糟的声音。

  “快,担架!”

  “他们的手分不开!”

  ……

  唐拾的脸上忽然又沾满了血迹,声音虚弱又眷恋:“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

  他抱着唐拾,然后猛然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宋柏从温柔的梦境里跌落,回到现实。

  他大口喘着气。

  身边的仪器疯狂闪烁,来了四五个医生才把他按住。

  好一会儿宋柏险些把输液架掀了的状态才平复下来,目光在雪白的天花板上停留了半天,呼吸吐在冰冷的氧气面罩上,又昏睡过去。他的状态并不稳定,那枚铁片扎的位置不对,又在水下严重感染,手术整整做了六七个小时,以至于他在高烧中醒来又睡去。

  最后还是凭借着他过人的身体素质撑了过来,在一动不动的状态下又躺了许久,终于获准转入普通病房。

  他见人的第一句话就是:“——唐拾呢?”

  这一次赵明川难得没有怒斥他重色轻友。

  “在……隔壁病房。”赵明川欲言又止。

  宋柏松了口气,片刻后又盯着赵明川,怀疑道:“你怎么这副表情?”

  赵明川有些紧张地挡住病房门,片刻后叹了口气,他知道瞒不住,给宋柏开了门。

  宋柏一骨碌从床上下来,拖着绷带和输液架就来到了隔壁病房,满走廊护士都没能拦住他。

  唐拾没躺在床上。

  他安静地坐在病房的窗户前面,白色的窗帘在风中飘飞着,外面细碎的阳光照到他脸上,孱弱的脸相当苍白。

  宋柏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叫道:“唐拾?”

  唐拾似乎注意到了他,慢慢转过头去。

  ——然而也只是转过头来罢了。

  没有说话,没有表情,也没有别的任何动作。

  赵明川有些于心不忍地挪开视线。

  宋柏屏住呼吸,极轻地伸手过去,想要捧住他的脸。

  唐拾漆黑的眼眸像玻璃珠似的,里面雾蒙蒙的,像是失去了所有鲜活的生命力,什么也不剩下,等注意到他的手掌,才疑惑地皱起眉毛往后退了退。

  “他怎么了?”宋柏用沙哑的嗓音艰难道,心痛如同刀绞。

  “不知道。”赵明川道。

  “医生……查不出问题,大脑没有生理性的损伤。找城隍庙的人来看过了,可能因为他身上的蛊虫被引走后还有残留,母蛊死亡还是对他造成影响了,这个样子……似乎是魂魄有损。”

  城隍庙的人来探查时,一边探一边摇头叹气,说从没见过这样的,魂魄至少换了三次身体。

  “可是算上他换到临风身上那次,总共也就两次,哪来的三次?”赵明川不解道。

  的确是有三次的,宋柏心想。

  只不过那一次他们都忘了。

  即便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你依然会想要留在我身边。

  他的魂魄被活活安到周临风身上,又被强行抽出一魂一魄导致失忆,本来就是古今未有,能活到现在都是个奇迹,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能治好吗?”宋柏轻声说。

  “魂魄受的伤,谁也说不清楚。”赵明川道。

  可能过两天忽然就恢复了,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宋柏怔怔地看着窗前坐着的人,心中悲喜交错,几乎把他撕裂了,数天前唐拾还是鲜活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神,可此时坐在这里,就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玩偶娃娃。

  不知过了多久,赵明川悄无声息地从门后退了出去。

  “咔嚓”,病房门关上了。

  整个房间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唐拾。”他轻声叫着那人的名字。

  “你还没告诉我你要说的话。”

  “你那天,你在芦苇丛里,想说的是不是……我爱你?”

  宋柏用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发丝。

  唐拾偏过头,神色有些不满,似乎并不喜欢被触碰。

  “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也是。”

  “……一直都是。”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

  无论这个世界上再发生什么,我都爱你。

  宋柏把唐拾的双手拢在掌心,控制不住地哽咽着。

  他屈膝跪在唐拾的脚边。

  “他已经死了,崇江没有变成下一个漓阳,你,你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