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你……别胡说八道。”
“我们坐下聊吧。”宋柏没在意他惊怒的眼神,兀自坐到病床边上,给两人各自斟了一杯茶水,“放心,我不是来套话的,没带任何窃听设备。”
茶香在温暖的室内逸散开来。
“我们从最早的时间点说起,”宋柏轻声说,“周氏祖宅出事的那一天,由于几百年传承下来的恶鬼反噬,再加上您作出的决策,周氏全族覆亡。但很不巧,这件事被人知道了,那个人利用这件事,威胁您长达数年之久。”
“起初你以为他只是想求财,或者对生死阴阳有某种执念,这是很正常的,毕竟大部分嫌疑人都是为了这些,于是对他的要求满口答应,而您意识到不对,应该是在他向您索求藏书阁钥匙的时候。”
“您应该是后来才查到那本梅花篆。”
宋柏目光锐利如刀。
“您猜到了,当初那个村子不过是一个很小的祭台,而那个人想在整个漓阳市布置阵法,用活魂祭祀打开鬼门!从此阴阳相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就是他说的……新世界。”
——你们做不到的事,我们来。
“我猜想,那个人从很早就开始准备这个阵法,攫取数量相当庞大的魂魄,附着在明器上的魑魅、碟仙纸、大明山的骸,都是为了挑选八字相合的魂魄用以祭祀。”
“想开鬼门的从古至今都有,自汉末大旱到唐代三秋之乱,很多人曾经意外打开过这扇大门,后果无一不是生灵涂炭,赤地千里。”
“漓阳大地震的时候他成功打开过鬼门,中途应该是又出了一些意外被重新关上,期间的过程已经无从查证,我好奇的是,那本梅花篆被分开保存,究竟有多少落到了那个人手里?”
傅铭泰没动那杯茶。
“没有这回事,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开鬼门!”
他咬着牙关道。
宋柏叹息一声:“傅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他神色严肃,看着傅铭泰,眼神却像是望着更远的地方:“责任和过错都已经是过去式,您承认与否都不能让丧生在漓阳大地震的人死而复生,但我想让亡魂得以安息,真相不再尘封,相信您不希望——所有人都不希望崇江成为下一个漓阳。”
“就像……我相信您当初坚持封锁周宅的结界,的确是因为怕祸及普通民众,而非稳固自己的地位。”
没有任何套话技巧,也没有挟带任何个人情绪,宋柏的话有力而真实。
傅铭泰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呼吸颤抖。
透着这双眼睛,他好像依稀看到了很多遥远的身影。
有当年周氏的后人跟他立誓破除“洗女”恶习的,还有许多年轻人应下危险任务时候的明亮双眸,还有他自己。
他很多年前双手尚未沾染到黑暗的时候,曾经自信地站在城隍庙外面,看阳光普照大地。
傅铭泰胸口起伏了几下,颓唐地闭上眼,良久,终于艰难道:“是,你猜得不错。”
“三年前我知道他想干什么的时候,的确很震惊。”
果真如此!
宋柏心神一震。
傅铭泰缓缓道:“那本梅花篆纸上下了特殊禁制,根本无法销毁,当年被分成四份藏于各家,属玄武的那一份,被我放在藏书阁,很早就被带走,朱雀的那一份,你可以问问你那个姓邵的朋友,估计也早已被风宪送出,至于白虎,应该是从你家祖宅带走的。”
他家!
宋柏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家老宅的确有阵法封印,但白虎一家人脉凋敝,那座老宅空无一人,连他自己,除了小时候那段日子也甚少回去住,就算来个贼也跟本无人在乎。
“那剩下的最后一份……”宋柏瞳孔微微缩紧。
“在周氏祖宅。”
傅铭泰神色凝重:“那一份我始终不确定到底有没有落到那人手里,直到那天——那个唐拾问我周氏所藏梅花篆下落,我才知道,那人一直没能拿到完整的阵法。”
“周氏一族覆灭之后,再也没人知道那卷残本的下落。”
宋柏回忆起破败的周氏祖宅。
那人既然能放心把严欣关在那里,就证明他已经里外将老宅翻了个遍,但他又派唐拾来逼问这卷残本的下落,说明祖宅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怪不得他不惜一切要杀了纹身师。
梅花五行,篆字通天。
纹身师并不知道,他所听到的简单几个字之间,横亘了三年的恩怨和两座城市的命运。
宋柏轻轻敛了眉毛。
两人长久无言,冒着热气的茶已经凉了。
“谢桢在卧底期间,我让他探查了很多消息,极力阻止三年前漓阳开鬼门,但最终还是没有能成功,大概也有那该死的小子从中作梗。”傅铭泰费力地哼出一声。
他指的是唐拾。
“不。”宋柏低声否认道。
“嗯?”
他终于抬起眼眸,眼底沉着很复杂的情绪。
“您不好奇我从哪儿知道梅花篆的吗?”宋柏眸色幽深,外面的光线让他的侧脸的轮廓格外清隽锋锐。
傅铭泰似有疑惑地从枕头上转过头。
宋柏轻声道:“——是他‘告诉’我这个消息。虽然到现在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我依然相信——”
宋柏闭上眼,黑暗中浮现出当年周临风的眉眼,和再相遇时唐拾的模样轮廓。
奇怪得很,明明他跟唐拾相处的时候不是忙得焦头烂额,就是在相互拌嘴。但现在回忆起来,宋柏脑海里出现更多的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宛若清风徐来,日光映雪。
我相信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傅铭泰看着他,嘴角抽搐了几下,脸色有些古怪,似乎想起了在芒山会所的悬崖边,两人对老一辈来说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一时找不出词语来形容。当即懒得多说。事实上如果有年轻人在场,一定能掷地有声地告诉他那个形容词叫“恋爱脑”。
他摆了摆手,从行动上下了逐客令。
宋柏起身的时候,傅铭泰在他身后幽幽道:“你当真不是来套话的吗?”
宋柏动作停顿了一下,道:“我跟您说了,我身上没有带任何窃听设备,我们这场谈话的内容,理论上不会被任何人知道。”
“但您也清楚,”他续道,“真相总有大白的那一天,等事情结束之后,我希望这些事是您亲自和风宪那边的调查组开诚布公地谈。”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老人阖上双眼,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声叹息消失在医院冰冷的消毒水味里。
不知是矛盾,还是对他前半生戎马生涯的惋惜。
宋柏走出医院。
他看着满街萧瑟的梧桐和冰冷灰白的建筑,冬日的刺骨寒风直往领口钻,他略微一怔,把怀里的围巾拿出来裹上了。
是一块藏青色的围巾,跟唐拾的那块一模一样,纯羊绒的,很暖和。
要从这个方向调查阵法在崇江在现的可能,目标其实并不明晰。
当年漓阳的鬼门之所以没有一直敞开,很可能就是阵法缺失了周氏那一部分残卷,但事到如今那一部分梅花篆书根本无从寻找,没人知道它在周氏惨案后到了什么地方。
不过还有一条线索。
他仔细看了三十年前那个案子,死的人不止献祭魂魄的那几个,触发阵法似乎还有一个条件——血祭。
案件记录里提到了,需要足够的活人血,方能开阵。
笔录的最后凶手一直在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人不够……”
人不够。
人不够。
他神经质地重复着:“人还不够多……”
什么人不够多?
是献祭的魂魄不足以挑选出合适的人选,还是除了这些魂魄,拿来血祭的人不够多?
凶手密密麻麻的自语让人不寒而栗。
但凶手会以怎样的方式,在崇江找到这个血祭的场地呢?
宋柏揉了揉太阳穴,这条路也不像是能轻而易举走通的样子。
他思忖半天,重新打开从芒山会所的墙壁上,仔细查看着拓下来的那几个图案。
唐拾对各类密码很有了解。
他们上学的时候就尝试过在考试的时候用莫斯电码对答案——这是每个中二期学生都会干的傻事,赵明川好不容易学会了,最后由于敲桌面太重把笔盖敲飞了,被谢桢拎了出去。
包括最开始刻在古董上的密码,唐拾即便是失忆了也能轻松破解出来。
宋柏拿出手机,仔细查看着拓下来的图案。
唐拾会给他留密码吗?
他留下的图案一共四个梅花状的图案,他跟现在仍然存在的字体比对过,但梅花内部的图案却并不是任何一个篆体字,也就是说,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梅花篆字。
——他只留下了“梅花篆”这个指向鲜明的线索。
宋柏皱起眉毛。
这几个符号难道真的没有意义吗?
不对。
宋柏脑海中霎时灵光一现。
他想起来几个人试图学摩斯电码的那一天。
赵明川头昏脑胀,他英文不好,他背不下来那么点和线。
宋柏不耐烦地砸着嘴:“那你城隍十八史自己考。”
赵明川惨叫一声:“不行,爹,你是我爸,给我点提示,谢老头说了考不出来整个暑假要接着考,太可怕了。”
“谁要你这个便宜儿子!你倒是背啊!”宋柏怒其不争,“要不然让临风给你扔纸条,他坐得近。”
“可以是可以,但麻烦。”周临风若有所思道,“干脆简化一下。”
“怎么简化?”宋柏偏过头来。
宋柏已经不记得当初他们到底把密码设置成什么样子,只记得唐拾说古典密码中最简单的两个式子,一个是替换,一个是拆解。
把前一个字母替换成别的,或者拆解同一个字母。
拆解。
宋柏把调好透明度的拓片复制成两份,迟疑地把上下两侧划痕缓慢重叠。
他瞳孔猝不及防缩紧了。
——那是两个完整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