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城隍【完结】>第100章

  这次宋柏花了格外久的时间才恢复。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体受到太多次创伤,以至于身体各项机能都到了极限,又或许他潜意识里根本不愿从某个昏沉的梦境中醒来。

  明明没过去多久,但等他到能够自由行动的时候,街上的梧桐叶已经彻底落尽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南方的第一场细雪落到地上又倏然融化。

  “傅铭泰救回来之后一直在掰扯,这都掰扯多少天了,就是定不了罪……”赵明川在电话跟他叨叨。

  “怎么救回来的?”宋柏问道。

  “刀没刺中要害,如果刺的是颈动脉,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赵明川裹着军大衣,发着抖坐在值班室里。

  宋柏在热气中咬断了面条,掐灭了心中渺渺升起的一丝希望。

  唐拾作这样的选择是对的,这样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抢救傅铭泰,而不是抓捕他,这多出来的几十分钟相当关键,足够他离开。

  随着傅铭泰的醒来,他从前做过的事被扒了出来,城隍和风宪内部暗中盘根错节的许多交易也被一并查到,论坛上几乎每天都要震一番。不过关于那天唐拾在芒山会所究竟问了傅铭泰什么,他只字不肯提,想要查证也只能从长计议。

  赵明川被冻得打了个哆嗦:“我跟你说,等过了今年我一定申请援非项目,虽然条件差但起码暖和,还不用加班,崇江这几年冬天越来越冷,我都快被冻死了,值班室里到底什么时候能搞个空调……”

  宋柏一边吃面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他。

  手机上一下子跳出来许多信息,有以前的同事关心他的,有向他探听消息的,还有推送的各种娱乐新闻和八卦,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列车失事和医院挟持事件被埋了在下面,而失魂的案子和唐拾的去向一样如同泥牛入海,再找不到一点线索。

  广告牌上挂着春节即将到来的巨幅广告,行道树上已经开始支起了红灯笼。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与往年的所有冬天没有任何不同,但他内心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变了。

  他伤口未愈,在废墟里又伤到了肺,本来不能吃辣,这一顿面里却满是红油,几乎加了半碗小米辣。

  宋柏一边吃一边咳,灼烧般的热度从胃部一直暖到了全身,连着冻得僵硬的指尖都热了起来。

  唐拾那么喜欢吃辣,是不是因为曾经的那个地窖太冷。

  要那么灼热的辣味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活人,而不再是那个黑暗中飘荡的亡魂吗,宋柏想。

  晚高峰堵得很,宋柏一时也打不到扯,干脆随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同挤进地铁。

  他刚刷码过了闸机,就看到人群在往一个方向涌动。

  “干什么?”

  “站住别跑!”

  混乱的人群中,宋柏顺手扶起一个摔倒的女孩,眯着眼朝前看去。

  人们脸上有惊恐的,看热闹的,还要避之不及的。

  只见人流中窜出来一个绑着辫子的小年轻,提着一只箱子,扒开人群猛地向前跑。

  几个安保提着警棍,被人群挡得步履维艰。

  “嘀嘀嘀——”

  “车门即将关闭,请注意安全。”

  地铁门上的红灯亮了起来。

  小年轻脚下一个趔趄,箱子摔在地上,里面的纸飞得满天都是。

  宋柏站在扶梯上扫视了周围一瞬。

  靠右侧往市区方向的人最多,最近的三个门堵满了人,再远的来不及上车,如果想在车门合上前上去——

  宋柏翻身下了扶梯,几步冲到地铁上。

  那个小年轻仓皇地环顾周围一圈,拼命挤到排队的人群里,在地铁门合上的一刹那挤了进去,他松了口气。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彻底,眼前的路就被一只手挡住了。

  宋柏礼貌地朝他挑了挑眉。

  下一站,安保人员冲上来,用防暴叉干脆利落地把人叉到了地上,不住对着宋柏说:“谢谢啊,谢谢,不然这么多人引起骚乱麻烦就大了。”

  宋柏摆摆手示意不客气,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到底是伤还没好全,刚刚跑的那几步,肺部就开始隐隐作痛。

  绑着脏辫的小年轻几里哇啦生气地说了一串不知道什么。

  词汇间夹杂着什么“大王菩萨”,“永生”。

  总之神神叨叨听不明白。

  宋柏扯了张刚刚掉落的纸,上面花里胡哨,印着广告,除此之外还有乱七八糟的艺术字和图案,随口问道:“这什么东西?”

  “害,”安保人员一边把人押着,一边叹气,“谁知道,这两天老有人跑进来发广告,这发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情节倒是不严重,顶多拘个三四五六天的,关进去又放出来,在里面也神神叨叨说不出什么话,过几天又来,我看简直像个团伙。”安保摇摇头,带人走了。

  宋柏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怪异,但又说不上来什么,最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转身挤地铁去了,城隍业务面虽广,倒也管不到地铁安保。

  只是那张颜色鲜艳的广告纸仿佛烙在了眼底似的,挥之不去。

  冬日的别墅格外安静。

  他长久没回到这里,玄关处都积了一层灰尘。

  宋柏怔了一会儿,呼出在白气在风中弥散开来。

  其实这半年来,他待在这栋别墅的事件比前面二十几年还多,上学的时候他一直住校,后来城隍出任务总是彻夜不归,他要么在值班室凑合一晚,要么随机临幸市区的屋子,对“回家”这个概念其实虚幻。

  但唐拾不一样,如果条件允许,他很喜欢找个固定的地方窝着,按时按点吃饭睡觉,像猫喜欢待在属于自己的纸板箱里面,有时候入夜了也懒得开灯,就这样慢悠悠地看着晚霞从落地玻璃外照进来。

  没案子的时候,赵明川也会拖着祝山乾过来吃饭,抱怨城隍庙又碰到了哪些奇葩,有时候是大妈怀疑闹鬼结果是老鼠挖空墙板,有时候是小孩不想上学装鬼上身。

  夏末。

  茶几上摆着整盘鲜红的小龙虾,鲜香四溢,旁边是苏打水、酒和柠檬冰块。几个人对着电视机大呼小叫,宋柏和赵明川吹逼撕架,祝山乾司空见惯,象征性地劝几句,然后几个人满身红油被唐拾黑着脸拖去花园冲水。

  如今再想起来,那些日子竟已经遥远得像个模糊的梦境。

  如果是梦,也是个美梦吧,他心想。

  宋柏关上门。

  手机屏幕微微一闪,城隍论坛上挂着对唐拾的通缉,他迅速划过去,不敢也不愿再多看那张照片一眼。

  底下显示有来电。

  “先生,您上次订的戒指设计已经好了,请问什么时候来亲自看一下款式?”

  宋柏在原地怔了好久。

  “——先生?”

  “抱歉,暂时先不用了。”宋柏低声说。

  “可是您花了这么多钱,挑了最好的钻……”对面的柜员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她分分合合的情侣见得多了,小心翼翼地劝道,“未婚夫妻闹矛盾是常有的事儿,定制款的姓首字母都刻好了,要不,我们这边先给您存着?”

  宋柏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说:“不用了,如果可以,请替我……销毁吧。”

  没等柜员再说什么,他挂了电话。

  他习惯性地把钥匙丢进玻璃柜里,忽然想到了什么。

  玄关处的玻璃柜很高,即便以宋柏的身高,站在门口是看不到第三层的,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才会去擦一擦,清清灰。

  冥冥中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指引,他搬了个小板凳来。

  宋柏踩上去,发现玻璃柜最顶层放着他大学毕业的纪念册。

  他从小没什么长辈管,也不会有人把他小学到大学一路上的荣誉和照片悉心收藏,基本上都是随处乱丢,然后就找不到了。宋柏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浮灰,凭着仅存的印象打开道最后一页。

  雪白的纪念册封底上,有一枚干枯的褐色花瓣。

  他怔怔地看着那枚花瓣。

  原来在这里。

  他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东西,在阴差阳错间失而复得。

  刹那间时光仿佛穿梭回到很多年前。

  唐拾伸出手,在布满金色碎屑的台下,在剧院混乱的光影中,把那朵康乃馨递给他,像很多普通人生命中重要的人那样,说道:“毕业快乐。”

  他指尖微颤,把那枚花瓣握进掌心。

  片刻后,宋柏垂下眼帘,双手捂住脸,在芒山都未曾失控的泪水汹涌而出。

  隔着多年时光,宋柏低声道:“谢谢。”

  谢谢你。

  虽然不会有未来,也不会再有结果,但还是谢谢你,曾经来到我的生命里,并且占据了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站在门前,任由泪水无声无息落了满脸。

  天很快黑了下来。

  等到再次屏幕闪烁起来的时候,他声音还有些沙哑。

  宋柏小心翼翼地把那枚花瓣夹回原处:“喂?”

  “老大你——还病着?”邵舒闻小心道。

  “早好得差不多了,哪那么脆弱,刚跟赵明川聊完,怎么,接风洗尘还赶着一起来的?”宋柏开玩笑道,将汹涌的情绪随着亮起的灯一并收了回去。

  对面的邵舒闻跟他问候完,忽然压低了嗓音,斟酌道:“老大,我这边有个人,你可能想见一见。”

  “什么人,”宋柏奇怪道,“我还在修养期,你别整点什么嫌疑人来害我啊。”

  “是这样,你还记得列车案吗?”

  列车失事的那段高架靠近入海口,水深且河流湍急,尸体掉进水里很有可能十天半个月才能浮起来,等浮起来甚至可能已经漂了十几二十公里了,搁浅在岸边芦苇荡里都是有可能的,是以至今都没能把残骸和尸体找全乎。

  “我花了一个月在失事地范围的数百个村庄里打探,找到了那个纹身师。”他犹豫了一下,“虽然情况可能跟你想象中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