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城隍【完结】>第63章

  宋柏放下小白伞,有些粗暴地把人捞到自己背上,看着满地狼藉,评价道:“防护措施还是这么烂。”

  赵明川要知道他是这么个“好好协商”法,估计得猝死过去。

  牢房外布着数道机关,看起来都被破坏得七七八八了。

  还剩下几根挂着铃铛的金线,被小白伞尽数熔成了灰烬。

  宋柏背着唐拾往外走。

  山路边上七零八落全是符咒和坍塌的建筑,显而易见宋柏是提着伞一路砍过来的。

  天幕漆黑。

  唐拾被他抗在背上,一路下山都是人拿着法器,人头黑压压一片,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有不长眼的上前来,直接被宋柏一伞挑开。

  水色接天。

  宋柏思考了一下,掂了掂小白伞,似乎在考虑往哪劈。

  唐拾:“……”

  “别砍——别砍!”旁边有人撕心裂肺地惨叫着,一脚踏空,摔在地上,滚到了宋柏脚下,椎心泣血地抬起手道,“三年了,三年才修好……花了好几千万呢。”

  宋柏懒洋洋道:“动我的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呢?”

  唐拾在“什么你的人?”和“你真砍啊?”这两个问句之间犹疑不定,最终要说的话都淹没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

  宋柏注意到了,微微偏过头道:“别说话,我带你出去。”

  大约考虑到身上人的状态,他终于还是没下手砍。

  宋柏踏上引渡船,对着引渡人道:“撑船。”

  乱成一片的人群中有人尖叫道:“叫长老!快去叫长老!”

  “宋柏!你胆敢劫囚!”岸上有位老者吹胡子瞪眼地嘶吼道,“我看谁敢让他出去!”

  引渡人瑟瑟发抖,一动不敢动。

  宋柏“哐”一声把引渡人白生生的脊椎骨踩到船板上,俯下身子淡淡道:“撑不撑。”

  引渡人忙不迭点头,就着被踩在船板上的姿势开始撑船。

  行至一半,满江黑水忽然剧烈翻涌起来,平静的水面骤然掀起数米高的巨浪。

  巨浪打在小舟上,整条船呈九十度立了起来。

  引渡人摇摇摆摆,“咚”地一声落入水中。

  宋柏在船头一跃而起,脚尖踏在船头方寸之地,连衣角都没有沾湿漉半片。

  远处的虚空中隐约有雷声隆隆作响。

  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幻影,龟身蛇尾,山岳般镇守在水中,吐息间水面翻涌。

  北方七宿,玄武。

  唐拾瞳孔微缩,他在城隍庙的日子被关着居多,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巨大的玄武虚像发出苍老的声音:“宋柏,你白虎一脉凋敝,我等山人敬你为家主,如今你丢失城隍阁钥匙为一罪,包庇死囚又是一罪,该当何处?”

  宋柏抖开手中的伞。

  伞下浮起金光,逐渐融合成一个白色虚影子,跃入空中,变作一只巨大的白虎,巨虎嘶吼一声,隔着水面与玄龟遥遥而立!

  宋柏唇角牵起一丝冷笑:“谁说他的钥匙是偷的?”

  唐拾怔怔地盯着那只巨大的白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缓了口气,抓住宋柏领口一片衣料,低声说:“你没必要跟城隍那边撕破脸。”

  如在大明山幻境中一般,宋柏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一下以示安抚。

  船落回水中,囫囵个翻了面,宋柏稳稳站到翻了面的船背上,道:“藏书阁钥匙,除了四家家主可掌控,还有其父,其母,其夫,其妻,敢问我是否说错了?”

  “无错。”玄武缓缓道。

  “那好,”宋柏掌心飞出一道符咒,白虎在空中绕了几圈,一段影像慢慢显现出来——红烛摇曳,灵幡飘飞。

  唐拾想起来了,这就是他和宋柏第二次见面那个幻境。

  此时宋柏还穿着一身女装,恰好被掀开了盖头。

  唐拾和他在灵堂前并肩而立,黑暗的灯烛中看不清唐拾穿了什么,只有宋柏满头钗环流光溢彩,这场景乍一看他们两个才是冥婚的主角。

  “如您所见,虽未请宾客,但我和这位唐先生已经行结拜之礼,”宋柏道,“他是我明媒正娶的人,有拿着钥匙的资格,来城隍阁的事我也知道,犯了什么罪?”

  “诸位若是不信,还有证婚人。”宋柏朝岸上扬了扬下巴。

  唐拾如遭雷击,扭过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祝山乾。

  视线齐刷刷朝他聚拢过去。

  祝山乾满头大汗从人群中挤出来:“我我我我作证,我在场,是真的……”

  在这种场面下撒这种弥天大谎还是太考验他这朵社会主义小红花了。

  几个小时前。

  宋柏看了看病房外,确认赵明川不在,一边穿衣服一边对着祝山乾道:“有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

  “想不想救你老板?”

  祝山乾点头如鸡啄米。

  接受着目光炙烤的祝山乾已经放空了,他已经不敢想象他老板到底是跟什么心情了。

  岸上鸦雀无声。

  ——你要不要自己去查查“明媒正娶”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被他这波操作震得说不出话。

  唐拾心道牢房还有没有空着的地儿,他倒也不那么介意在那待着。

  半晌才有人道:“那他毁坏城隍阁法器呢?”

  “此事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唐拾不过是凑巧出现在那,城隍断罪是越来越随心所欲了。”宋柏抖了抖伞,不咸不淡道。

  白虎在空中舒展了一下身姿。

  它咆哮一声,直直冲进了水面,黑色的波涛朝两边拍开去,宋柏一伞下去惊天动地,露出骷髅堆叠的平坦河底。

  原先大喊“花了好几千万”的人当场瘫坐在地上。

  宋柏背着唐拾,旁若无人地朝着岸边走去。

  山间的寒风扑面而来,很快被车里的绒毯隔绝出去,唐拾蜷在后车座上,模糊地看见车前座,金色的皮卡丘挡风玻璃后面一摆一摆的,跟他刚同宋柏认识的那会儿的装饰如出一辙。

  车开向了另一片城郊。

  干净整洁的建筑表明这是一家私人疗养院。

  唐拾微抬起头:“这是什么地方?”

  宋柏踩下一脚刹车,在昏暗的路灯下轻声道:“我家的产业,怎么,羡慕?”

  “您倒是涉猎广。”唐拾道,却发现说完之后久久没能得到回复。

  “宋柏?”

  驾驶座没声没息。

  唐拾心弦一绷,拉下车窗,昏沉的头脑在寒风中清醒起来

  他伸手往驾驶座一探,摸到了满手血,几乎浸透了座椅。

  “宋柏……宋柏?”他微微颤声道,掀开了他的风衣外套。

  风衣下的身体被层层绷带包裹着,上面浸满了血迹,车灯的冷光下宋柏双目紧闭,在真皮座椅上一动不动,额际的冷汗清晰可见——这人在大明山受的伤并不比他轻。

  但这人从城隍庙里走出来的时候风轻云淡,硬是让人看不出来。

  他不记得是怎么从私立医院里叫出来人的,只记得他一次次拒绝了护士劝他去隔壁病房休息的请求。

  只来得及给赵明川发了一条消息让他照顾一下祝山乾。

  他安静地守在宋柏身边。

  所幸忙了大半夜,确认只是伤口开裂失血过多,并无大碍。

  唐拾松了口气,手背上还挂着退烧的输液瓶,就要带上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唐拾。”

  “别走。”宋柏说,声音轻而直白。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没什么神采,眼底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由于失血过多脸色还很白,嘴唇起着干裂的皮。

  不知怎么,唐拾觉得他跟平时状态不怎么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唐拾握着门把,犹豫不决。

  “……别走。”宋柏梦呓似的重复道。

  “咔哒。”

  门关上了,发出一声轻响。

  奢华的单人病房边上有一张紧挨的沙发床,唐拾坐到沙发床上:“没走,去倒水。”

  床边原来有热水壶,不需要找开水房。

  唐拾微微皱起眉毛。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该走,隔壁房间躺一会儿也行,宋柏需要好好休息,这医院有的是人负责照顾,这间医院是宋柏家里的产业,没人敢怠慢,但这人迷茫的眼神执着地在黑暗中追随着他的身影,让他脚步一时迈不开。

  唐拾揉了揉太阳穴,三年来从来没有事能让他如此犹豫不决,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很在乎这个城隍官的生死,或者说,单纯在乎这个人。

  宋柏肩膀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压在被子下面,就着唐拾的手喝了口水,舔了舔嘴唇,神色终于有些清明起来。

  他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丝揶揄:“沙发椅底下拉出来有块毯子,盖着很舒服。”

  “你哪来的错觉我会睡在这?”唐拾道。

  “你刚刚自己说的,不走。”宋柏无辜道。

  唐拾无言反驳。

  这人嗓子沙哑,话却不少:“而且我很娇贵,半夜肯定要起来上厕所,还要喝水,你得帮我看着输液,帮我盖被子……”

  唐拾心想他就不该心软那一下,这人显而易见已经缓过劲来了。

  “我是你儿子?”

  宋柏表情有些担忧:“你非要认我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就是这年纪差得是不是有点小——”

  唐拾忍无可忍从沙发椅上起身,宋柏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摆,他完全没料到这一下,身子没保持住平衡,整个人往前栽了下去。

  他站不稳,又害怕压到宋柏的伤口,只能艰难地用手撑着床沿,脸几乎触到了宋柏温暖又带着沐浴露香的衣领子,在黑暗中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又急又怒的心跳。

  唐拾费力地直起身,张口就要喊护士。

  “哎哎哎,”宋柏拉住他的袖子不放,“没骗你,我确实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你这样的还会缺人陪吗?”唐拾没好气道。

  “我很小的时候就能看见‘那些东西’,那些小孩都怕我,城隍里也没有跟我同辈的,”他说道,“很多城隍官都说这是天赋。。”

  ——但对小孩子来说显然是噩梦。

  “我父母牺牲在很久以前,小时候我一个人住在很大的家宅里,”他说道,“旁边是一片坟地,晚上经常有新死的鬼魂游荡。”

  “我那个时候会被吓到生病,但是生病也没有人陪我,只能一个人打吊针。”

  很多个夜晚他只能独自一人坐在病房里,身边只有无尽的安静与恐惧。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黑暗中静得好似只剩两个人的呼吸。

  唐拾沉默了一会儿,结合他擅闯城隍庙的嚣张行径和平时的言行,他以为宋柏怎么也该是捧在掌心里娇生惯养大的,却不想这位这人过去也并非一路坦途。

  他最终还在在沙发床上靠坐下来,抽出毯子盖在身上。

  沙发床比病床要矮一些,宋柏靠在柔软的枕头上,侧过身来与他视线相触。

  他从未与任何人分享过这些,哪怕是赵明川也没有。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我师傅,后来又碰到了赵明川和邵舒闻,还有周临风。”

  从那时起,他见多了亡魂怨鬼,也学了不少本事,才开始慢慢地学会不害怕。

  “我们的师傅……叫谢桢,在新一代里面工作能力很强,但跟老一辈城隍理念不合,被委派过来带新人。”

  谢桢当时也不过二十岁出头,被迫接纳了几个叛逆期将至的小兔崽子,从此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再没有一天安生。

  对他们,谢桢完全就是放养式教育,时不时把人扔进很恐怖的幻阵里,等他们差不多吓没气了,再进去捞人。他们几个的业务能力基本上都是这样实打实练出来的,但谢桢的指点却每每独到且实用。

  正式上任之后,他在各地跑,赵明川考了警校留在崇江,周临风接到委派前往川藏,此后三年,他同赵明川合作了几次,跟周临风却是一直鲜少见面。

  再后来就得知谢桢叛逃的消息。

  刚开始他们都不愿意相信,但现场证据确凿,且种种迹象表明,谢桢与城隍高层积怨已久,半年前就开始预谋犯罪。

  城隍官谢桢为修炼邪术,在城郊杀人抛尸,受害者魂魄残缺,死状惨烈。

  自那之后,在外人面前他们再也不能叫他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