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拾呛了一口水,心脏霎那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到熟悉的金色箭矢穿破水流,直直插入了沈寒潭残魂心脏正中。
魂魄灰飞烟灭,他终究没能碰到小墨。
小墨踉跄着向前扑过去。
有人尾随小墨埋伏在地下!
唐拾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他绝没有认错,先前杀死周白桃的箭矢,与这一模一样。
到底是谁?!
阵眼被彻底摧毁。
幻境分崩离析。
小墨站在水中,头发四散,神色惶惑得像当年面对村民逼迫的那个少年,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吼。
淡白色的魂魄在金色箭矢的撞击下燃烧殆尽,连一点碎片都没有留下。
“轰隆——”
闷雷山崩似的从天上滚过去。
唐拾在电闪雷鸣的间隙看到了赵明川和祝山乾的脸。
堵住墓道的碎石抵挡不住水压,被轰然冲开!他还没来得及吸一口气,整个人便被扑面而来的浪骤然打入水中。
他控制不住地随水旋转了几个来回,模糊地感受到身后的宋柏将他牢牢按在怀中,两人时不时重重撞到岩石上,他几乎能清晰地听到宋柏肋骨断裂的声音。
“宋……”唐拾心揪紧了,想说话,却只能咕噜噜吐出几串气泡,身不由己地被人抱在怀中,触手可及的只有温热的躯体,徘徊在周围的不知道是水还是血。
唐拾肺憋得快要爆炸,终于在水流不那么湍急的时候仰头破出水面,狠狠吸了口气。
他剧烈地喘息着,浑身像是散了架。
睁开双眼他才发现,两人被活活冲出墓道,挣扎间搁浅在满是淤泥的山坡上,满头满脸都是泥水。
“还好?”宋柏声音虚弱得让他心惊胆战,胳膊却还挡在他身前。
唐拾呼吸急促道:“这话应该我问你!”
他颤抖着手摸到了宋柏腹部一片触目惊心的凹陷,水流冲掉了血迹,伤口附近的皮肤被泡得发白。
宋柏身体抽动了一下,呼吸的声音像是破了的风箱:“没伤着肺,死不了。”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他看清了山谷里的景象。
小墨漂浮在半空中,身边缠绕着无数黑影——不,不是漂浮着,他是被无数怨鬼亡魂拉到半空中撕扯,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地下有无数张鲜血淋漓的脸,连着黑色的影子一边尖啸,一边冲上空中。
阵已破,他无力再压制数十万亡魂。
整个山谷如同地狱血池,不断有亡魂撞击着山体,试图冲出去。
唐拾心中一凛,大明山正值旅游旺季,附近全是人口密集的城镇,一但这些亡魂溢出,后果不堪设想。
身后一片泛起微暖的金光。
宋柏伸手够到了旁边的白伞,杵在地上,一点一点把自己撑起来。
唐拾一怔。
他脸色相当虚弱,连站都站不直,眼神却十分清明,微微抬起手指碰了碰唐拾的掌心,青肿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来:“不用担心,驱除世间邪魔,本为我城隍之责。”
很多年以前,人与鬼怪的争斗,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世间和平,正式担任城隍之职前,他们每个人都作好了牺牲的准备。
小白伞的确材质特殊,在激烈的水流里冲撞了那么多回都不见坏的,甚至由于洗去了满身灰尘而显得光亮如新,在黑暗中分外晃眼。
离了幻境的束缚,它终于能够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宋柏抹去唇畔的血丝,伸手结印,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道:“道法自然,乾坤无极,收摄阴魅,祟魔无际……”
他每说一个字都牵扯起体内碎骨插得更深,声音虽然虚弱,但每一个字诀都说得稳稳当当。
“嗡!”
伴随着字音落下,空中漾起一丝轻响,
像是九天之上落下的梵音。
小白伞迅速变大,以遮天盖日之势压在了大明山山谷上方,它缓缓旋转着,伞下数道金光如利剑穿破云雾,金色的符文环绕着大明山四周,形成了铜墙铁壁般的屏障。
下方是大明山漆黑泥泞的土地,尸骸蔽野,冤魂怨鬼四处乱撞,化作白骨的手掌在一片尸山血海里挣扎着往上,号哭声震动天地。
“举头同视,俯首同听。上有六甲,下有六丁,奉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赦!”
不断向上累积的白骨被活生生压下半尺,整个伞柄剧烈颤抖着,亡魂垂死的嘶吼尖啸声响彻山谷。
金光自宋柏掌心聚集,撑起半空中的伞。
山谷的尽头,远远有另一道金光冲天而起,融入伞面中。
——是赵明川。
风浪卷起宋柏的头发,他唇角不断溢出鲜红的血迹,小白伞摇摇晃晃,即将压下又被怨鬼重新顶回去。
唐拾盯着脚下挣扎扭曲的黑影,金色的符咒以看不起的速度从瞳孔里滑过去,一时间后脑像是针扎一般疼,似乎有无数只手探入脑海要把什么东西扯出来。
“道法自然,乾坤无极……”
他喃喃道。
“收摄阴魅,崇魔无际。”
像是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驱使着,唐拾感受到掌心泛起一丝暖意,他继续念下去,咒诀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回忆,就从口中流畅地吐出来——是这具身体本身的记忆。
他把手掌覆盖到宋柏手背上,吐出最后一个字:“赦!”
“你……”宋柏似是要转头看他,讶然的神色很快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金光之中。
惨叫声逐渐消弥,然而空中的金光却还未散去。
唐拾一怔,旋即意识到空中浮着一面镜子,这镜子形状并不规整,反射着隐约的光。
——三生镜的碎片!
宋柏道:“别看!”
这东西并不是完整的三生镜,沈寒潭在三生镜里看到了前世,才导致今生的命运扭曲,谁也不知道会在里面看到什么。
但已经来不及了,三生镜的碎片像是有股诡异的引力,让他定在原地看着不能动弹。
唐拾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张脸与现在的自己相差无几,似乎并不是很久远的过去,身后的古城墙空荡荡的,题字正是“漓阳”。
三生镜内,自己身边鬼影幢幢,零碎的白幡和纸钱飘洒在空中。
有人全身被缚,跪在他身前,对着他说了句什么。
镜中的唐拾一剑划开那人喉咙,鲜血飞溅,那人的身体重重落在地上。他毫无生气地仰起头,双眼一片漆黑,没有眼白。
唐拾脸色直勾勾地盯着镜子,脸色苍白。
“唐拾!”宋柏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空中划过一道黑影,将空中的三生镜和几颗洁白如玉的珠子一同纳入掌中。
宋柏上前一步要拦,然而刚一动身,剩下的冤魂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咬咬牙,被迫稳住手掌,退回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带着签珠和镜碎片离开。
碎片被带走后,半空中的虚像也消失了。
唐拾骤然回神,低低喘着气,数秒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胸口像压着石头,浑身大汗淋漓。
他竭尽全力才凝聚心神,手掌贴着宋柏手背,伞下金光暴涨一倍,三道光芒合而为一,小白伞终于呈现压倒之势,旋转着朝山谷落去。
伞下金光凝聚成无数个“度”字,深深刻入地下。
符文在空中飞舞,凡被触及到的邪祟皆如冰雪般消融。
伞收,云消雨霁。
大明山数千年的恩怨纠葛,横亘千年的幻境,徘徊此地吞噬血肉的聚魔地,冰消瓦解。
原本的墓穴入口已经消失,全被深埋在山崩带来的泥沙下。
乌云仍在,却不似先前般浓得吓人了,浓重的血腥化作空山新雨后的潮湿气息。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
小白伞撑在地面上,宋柏手一松,整个人虚脱地摔在山坡上。
唐拾浑身没有一处不疼,挪到他身边,伸手探了探,宋柏呼吸微弱虽然微弱却尚且平稳,双眼安稳地闭着,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朝霞微弱的光覆到他脸上,唐拾目光划过他形状优美的嘴唇,承认这人的脸长得太犯规了。
哪怕在如此狼狈脏乱的状态下,也还是好看。
他盯着宋柏的脸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这脸干什么不好,非要来当个城隍官出生入死。
宋柏身上的衬衫早就破烂不堪,扣子没剩下几颗,唐拾掀开他湿漉漉的领口。
那枚钥匙还挂在他脖子上。
毕竟是城隍庙藏书阁大门钥匙,总不可能像普通材料随便做出来的那样容易坏。
唐拾手微微颤抖着,从宋柏的脖子上摘下了那枚钥匙。
他手实在没有力气,取了好多次才取下来。
远处传来隐约的叫喊声,根据小白伞下的金光判断,赵明川和祝山乾应该被水流冲到了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宋柏。
他扶着树枝站起身来,低声说:“抱歉。”
在墓道里的时候他听了沈寒潭说很多句抱歉,唐拾那时候不以为意,那么多的鲜血和绝望,绝不是仅仅一句抱歉能够抵消的。
然而当他真的身处其中,才发现除了说抱歉,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必须知道他是谁。
以及——他杀的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失忆,又为什么从漓阳的灾难中幸存。
他攥得很紧,钥匙末端在手掌深处压出很深的印子。
唐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晨曦的微光中,朝着林木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