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河给霍渊上完药,发现霍渊状态奇差,本就白皙的肌肤看不到一丝血色。
“常宁兄?”他轻声唤道。
霍渊没有回答他,仍紧闭双眼,浑身滚烫。花河扶着他躺下,又裹上被子,这才起身离开。
正走到门口,只听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站住,你要去哪?”
花河莫名其妙道:“回军帐睡觉啊。”
“今晚在这睡。”
听见这话,花河作恶心起,嬉皮笑脸道:“干嘛,给你送了点药就感动的以身相许了,迫不及待要跟我同床共枕?”
霍渊耳朵又红了,也不知是不是烧的太烫。顿了顿才道:“宵禁时间已到,军营内禁止随意走动,违者重罚。”
小兰王歪头道:“我睡觉不老实,怕扰了你。”
霍渊慢慢往里移了移,说道:“无妨。”
花河也不再客气,吹了蜡烛,便往他身边一躺,黑暗中,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睡着。小兰王瞪着眼睛躺了会儿,听见霍渊翻身的声音。
“常宁兄,你终于回来了。”花河见他也没睡着,开口道。“我攒了好多事情想跟你说。”
“什么事为何非要与我说不可?”
第一次与霍渊离得如此近,他的声音仿佛贴着耳边传来。
花河翻身,脸朝着霍渊,他本以为霍渊是背对着他,却没想到转过身,两人鼻尖蹭在一起,气息交缠。小兰王瞪大眼睛,脸瞬间烧红起来。
霍渊轻咳一声,又往里面靠了靠。
“抱歉……”花河小声道,庆幸这是黑夜,霍渊看不见他的脸,他此刻一定如煮熟的虾米,满面通红。
“无妨。”
两人沉默一会儿,花河才接着上一个话题道:“不知道,有些话我不能跟铁图说,不能跟乌罗说,不能跟连清说,不能跟族人说,更不能对汉人说,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跟常宁兄说说。”
许久霍渊才回答他,语气犹豫:“你为何如此信任我,若我真如传闻一般呢?”
军床窄小,两人几乎是额头相抵,花河借着蒙蒙月色,隐隐能瞧见霍渊的神情。许是现在生病了,又或是在最脆弱的夜晚,霍渊原本俊朗的相貌竟多了几分柔和与憔悴来,未曾束发,长发飘散,将军发丝很软,蹭着花河的脖颈,痒痒的。
“常宁兄,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好。”
“昭明王……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霍渊就这么瞧着他,月色隐隐,就像在两人之间蒙上一层飘渺的薄纱,走不出,说不清,也看不透。
许久,霍渊慢慢道:“是我,亲手所杀。”
“我不信。”花河立刻道,“常宁兄,你并非伪善之人,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昭明王宇文惟就像一根刺,血淋淋扎在霍渊心上,是他永远甩脱不掉的污点,也是他痛之入骨的心结。
“常宁兄,我想听实话。”花河与他视线香相交,极力想从那深渊般的眼眸中读出些许委屈与悔恨来,可惜,没有。
霍渊一字一句道:“事实如此,辩无可辩。”
花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刚开始听到铁图和乌罗吓唬他,说霍渊如何残暴,如何背信弃义,他都一笑而过,后来与霍渊相识相交,反倒觉得传闻件件不可信,霍将军磊落如典范,恨不能是古书上仁义君子的模板,如今亲耳听到,他就这样血淋淋,赤裸裸的承认,连一句抵赖辩驳都没有。
“睡觉。”花河闭上眼睛,单方面结束了话题。
霍渊嗯了一声,他早已习惯,所有人都会因为过往毫不犹豫离开他,因为他是皇帝的心腹,是割下好友首级去投诚的小人,他不可信,不可深交,不可往来。或许明天以后,花河也会如来往过客,从此消失在他生活中,彼此敬而远之。只是想到即将远离他的人是花河,心中的痛感似乎比从前更甚。
“对了,”本以为已经睡着的小狼崽子又突然开口,“无论如何,我仍旧信你,常宁兄。”
花河说完,也实在乏了,自顾自睡熟,孰不知因为这一句话,霍将军几乎一夜未眠。身侧的小狼崽浑身散发着奶香,白日里风风火火呲牙咧嘴,睡熟时却乖的不像样,额头抵在霍渊肩膀,一动不动。
霍渊觉得自己烧得更厉害了。
晨光微熹,草原生灵万物萌动,枝叶挂着露水,婉风吹过裙带岭,舒爽惬意。
“花河!花河!”
花河翻了个身,迷糊间抱住身旁的东西,热乎乎的,还挺舒服,小兰王搭了一条腿上去,重新捡起未完的美梦。
“花河!”
恼人的声音再次传来,花河不耐烦嘟囔道:“别吵,别吵,霍将军不在,迟到也没事。”
霍渊:“……”
看着八爪鱼一样扒在身上的花河,霍渊叹了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背。
“起来了。”
花河习惯了铁图乌罗拖死猪一样的叫早方式,突然被如此温柔的方式唤醒反倒不习惯起来,一下子睁开眼,面前是美男将军放大的脸。
“啊,怎么是你。”花河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越忙越乱,脚下一绊倒,整个人骑在霍渊身上,难为他如此情景还记得霍渊身上有伤,艰难撑着四肢,不碰到他的伤口。
“别急。”霍渊倒是淡定。
“哈……”花河尬笑几声,想再次爬起来。
“花河!”帐外叫了他半天的铁图听见里面异响,以为花河和霍渊起了什么冲突,急得直接闯了进来。
小兰王正小心翼翼的起身,又被铁图这么一吓,一屁股坐在霍渊身上。
铁图:“……?”
花河:“……”
霍渊:“……”
铁图看看霍渊,又看看他身上的花河,掀开的帐帘一扔,转身出去了。
花河:“???”
“嗯……那什么,抱歉霍将军,花河一夜未归,我才来找他的,可能来的不是时候……”
“起来,“霍渊与他对视,“还想坐多久?”
“哦哦哦。”花河立刻跳下来,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常宁!哎,你怎么在这?”
连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连将军在门口遇到正在重塑三观的铁图,打了个招呼。
“啊……”铁图不知道怎么解释。
连清奇怪看他一眼,“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常宁兄在里面吗?”
军营里大多洒脱,有时也会忘了规矩,自从上次与霍渊一同去云起城述职,皇上叫他先回来,已多日未见霍将军,很多事情要与他商议,也未等霍渊答应,自顾自掀开帘子进去。
“常宁……”连将军看见里面的杵着的花河,笑容僵在脸上。
“咳咳,那什么,起的挺早啊。”花河拳头抵在嘴边,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一大早来找常宁干什么?”连清脑子缺根筋,见他如此说,以为花河起了大早来找霍渊,“哦,常宁,今天的训练你去吧,皇上特意交代的。”
“训练?什么训练?”花河问道。
“近身格斗啊,我跟你说,常宁兄最擅长这个了,我打赌,就是你们柔北最壮的汉子也未必能赢了他。”连侵笑着道。
花河回过头,见霍渊拖着病体,已经起身。
“不行!”花河喊道,“常宁兄身上还有伤,高烧未退,怎么能去训练?”
霍渊从一旁拿起软甲,穿在身上,虽然极力掩盖,绳子勒在鞭伤上还是让他疼的发颤。
“常宁兄,你不能去。”花河向前一步,拦在床前。
霍渊坚定道:“君命不可违。”
连清仍在状况外:“什么伤,常宁受伤了?”
花河难以置信看着他。“你不要命了,高烧下去要死人的。”
霍渊:“无妨。”
他仍旧坚持要去训练,身着白色素衣,扯开伤口的血渍慢慢渗出来。花河看着霍渊面色惨白,额头因为伤口撕扯汗淋淋的样子,怒从心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如此生气,浑身的热血顶在脑门上。
花河一把拦住霍渊,将他往床上一推,两腿夹在霍渊腰跨,令他动弹不得。
“霍常宁,你自己不要命我不管你,但是要死死远点,别死在这,大新的将军死在裙带岭,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花河气得浑身发颤,语气不自觉重了许多,他考虑很多,且不说霍渊受伤原因不明,万一赖在柔北人头上,大新皇帝怪罪下来,几个脑袋够砍的?
花河从自己解开他的腰带——一条羊皮编成精致的花扣,将霍渊绑在床栏上。
霍渊开口想说什么,被花河一眼瞪了回去。
“连将军,柔北汉子生下来就是摔跤手,不劳烦霍将军教,让他休息一天。”他对连清嚷道。
连将军始终云游在状况外,被花河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
“可……这是皇上的意思。”
花河冷笑一声,“连将军在外,这点主都做不了吗,要不让皇帝自己来军营好了,反正你说的不算。”
“不是……”连清气结。
小兰王怒火中烧,看见他这副唯命是从的样子就生气。
“紫豪,替我看着霍将军,今天不许让他离开帐内半步。”
小狼崽子嗷呜一声,坚守使命一样蹲坐在霍将军床前,竖着小耳朵看着他。
“花河,”霍渊语气着急,“不可违背君命。”
“不好意思,在我这里,你的命比较重要。”花河绑起自己的散发,狠狠掀帘出去。
“你们干什么去了,我拿了好多吃的,“乌罗一手拿着半个馒头,一手拎着两大包吃的,都是给铁图花河带的早点。
花河从他手里接过一包早点,转身回到帐内,扔在连清怀里。
恶狠狠道:“看着常宁吃了。”
连清下意识乖巧点头,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小狼崽子怎么敢这个语气跟他说话?刚要发作,花河等人早已离开了。
“子离,帮我解开。”霍渊叹了口气,冲他摇了摇被绑住的手腕。
“怎么回事啊,”连清解开腰带,“你身上的伤到底怎么弄的,谁能把你伤成这样?”
霍渊沉默许久,才好像下定决心般,慢慢道:“皇上。”
连清大惊:“皇上?为什么?”
“因为昭明王。”霍渊语气疲惫,“昭明王祭日,我曾到溪边祭祀,君上疑我忠心。”
连清瞪大眼睛:“昭明王已经死了多年,怎么会……”他突然想起述职时,皇上曾问他的话,“五月初八那日,常宁可曾独身一人去往哪处?”。
连清对皇上必然知无不言,立刻回答,说霍渊曾一人离开军营,往溪边去。想来,霍渊那日离开是去祭奠昭明王,而皇上想知道的,正是此事。
霍渊与皇上、与昭明王两兄弟之间的事情连清并不清楚,皇上登基时,他还是御林军中名不见经传的宫廷禁军,这些年听说过不少流言蜚语,也无非是霍渊背信弃义,投靠新主的论调。现在细想来,或许皇上也从未真正信任过霍渊。
“是我对皇上说的。”连清低头承认。
“你的职责所在,子离。”霍渊摇头道,“皇上命你监视我,君不可欺,不怨你,只是还请隐瞒花河等人,拜托了。”
“我懂得,花河毕竟是柔北人,皇上知道了又是麻烦事。”连清心中愧疚,自然满口答应。
眼见霍渊又要起身行礼答谢,连清连忙把早点塞到霍渊怀里。
“别行礼了,快把你们家狼崽子交代的早点吃了,修养几日。”
连将军还要忙,辞别霍渊,帐内只剩下紫豪与霍渊四目相对。
霍渊刚想起身,小狼崽子立刻趴在地上,呲牙咧嘴警告。霍将军无奈,只好坐回床上,小狼崽又坐起来,摇着尾巴,人畜无害看着他。
“你与他真像。”本不喜多言,此时帐中无人,霍渊反倒对小狼崽轻声道,“炸毛的样子一模一样。”
紫豪像是听懂一样,跑过来蹭着霍渊的裤腿。
军营外训练的号子声响起,日头高升,帐内散入一抹暖阳。霍渊拿出花河给的馒头,掰成两半,一半喂给趴在腿边的小狼崽。
他该庆祝,又一次从那充斥着血腥与阴谋的地牢中,活着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