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破了?”巳娘忙伸手过去,“我摸摸——”
仙祖有上古天真诀,只消摸一下伤口便能痊愈。
可是温苓不许她摸,自己按着伤处躲开了。
“不要紧的。”她推开她的手,“我自己搽点药就好了。”
“阿苓,你……”巳娘含着气恼笑出来。世间最珍稀的灵药就摆在她面前,这小家伙还要去找什么伤药?
她这才察觉到实实在在的异样,很难不怀疑是吃醋的缘故,禁不住问她:“苏槿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温苓拿白绢按住腿间的伤口,眼帘低垂了一会儿,又问出那句三番五次的话来:“仙祖,我什么时候能睡你呀?”
这次再出口,却带了不易察觉的酸哑。
巳娘呆了一呆。她很费力地思索了片刻,终是阖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躺下道:“明天。”
温苓摸了摸她婀娜起伏的腰身:“为什么不是现在?”
巳娘停顿一会儿:“我累了。”
温苓就不再问了。
“阿苓。”巳娘拉住她的手腕,“今夜太晚了,快睡下罢。”
“嗯。”温苓顺着她的力道,卧进了药香萦绕的怀抱里。
更漏一声声流逝得漫无目的,身后的药香也逐渐沉匀。
只有温苓还醒着。
脑海里一遍遍翻覆着苏槿婆婆和她说过的话。
“婆……姐姐。”她怯生生称呼她。
老婆婆的目光很慈和,藏了欲言又止的惋惜。
“孩子,你多大了?”
“二十三了。”
“嗯。”苏槿点了点头,“是她喜欢的年纪。”
温苓觉得这话有点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苏槿年纪太大了。才说几句话,就不得不歇上一会儿。温苓怕老人家辛苦,便给她倒了碗茶来。
可她再一开口,就把温苓问惊了:“你们睡觉的时候,她让你碰么?”
温苓心想,她怎么知道仙祖不愿被碰的,难道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仙祖也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如实道:“不让。”
这似乎在苏槿的意料之中。“唉。”她一声轻喟,又问:“她跟你说过她的天谴咒么?”
“天谴咒?”温苓更茫然了,“不……不知道。”
“她也没跟我说过。”苏槿道,“我离开她许多年,才从别的仙家那儿听说的。”
巳娘身上有个天谴咒。
这天谴咒的来历,却有几分好笑。
常仙儿老祖性好淫乐。一千年前,她比现在要贪玩得多。但凡是好看的女子,无论仙、人、鬼她都去沾惹荤腥。
那时的她睡别人,也愿被别人睡。她生的风流美貌,性子又温柔体贴,惹得无数女子对她情根深种,却终不得善果。
每次让人睡了,巳娘都会有感而孕,孵蛋生小蛇。她这人最怕麻烦了,每次下了蛇蛋,要么丢给孩子的另一个母亲,要么找不到母亲,就当是野蛇自生自灭了。久而久之,这些蛇女蛇孙越生越多,都能占满两座山头了。其中有她和仙家生的小仙,也有和凡人生的半人半蛇,甚至和女鬼生的半蛇半鬼。
这些蛇闺女们聚到一块儿,说起各自的母亲都深感哀怜,也都不满巳娘□□无度,古往今来伤了太多女子的心。为了让巳娘少惹些风流债,也希望巳娘早日觅得良配、以共永生,这些蛇闺女们就联起手来,给巳娘下了这道天谴咒——
只要巳娘同一女子相互圆了房,就当是绑了天婚,从此永生永世,只此一人。
有违此契,当受天谴之罚。
听到这里,温苓不禁哽住了。
原来,仙祖她……
她不肯让自己睡,竟是这般缘故。
——她不愿同她相互圆了房,不愿永生永世,只她一人。
亏她还以为,她和她真的很相爱。
亏她还仔仔细细想过,她和她的地久天长。
温苓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又乱糟糟的。
“所以……”她不敢追问,又忍不住追问,“你们也是因为这个……”
苏槿又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
我和她相爱了二十年。
对她钟情时,我比你的年纪还要小。
其实那二十年里,巳娘始终待我很好,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只是人间最荒诞的无常,一为情爱,二为时光。
我和她之间,本就隔阂着无穷尽的岁月。
她毕竟是仙家,长生不死,芳龄永驻。
而我是凡人,躲不过一年又一年的衰老,殊途同归的死亡。
年纪越大,我便越担忧这回事。我不止一次问过她,总有一天我会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到那时,年轻美艳的她又该怎么看我。
她从来只会笑我,何苦想那么多,人活一世,就该及时行乐。
可一时的你欢我爱,又怎熬得过岁月的滴水穿石。
二十年过去了,她待我还是八九不离十的好。
可那份好早已流失了初遇时的味道,又不得不拿很多别的东西来填补。
——她的厌倦。她的疏离。她的……勉强。
这一切,都越来越成为我的折磨。
我很害怕,区区二十年我就几乎摸不到她的爱意了,若再过三十年、四十年……等我背也驼了,牙齿也掉了,鬓发也斑白了,我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我受不住,所以离开了。
……
我真不该奢望她来追我的。
因为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苏槿说的都是既往之事。可温苓很清楚,那恐怕就是她的将来。
向来单纯又无畏的她,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挺了过来,这一刻却无法自已地慌了。
“婆婆,我……我该怎么办?”她眼圈红了。
“你和我不一样。”苏槿道,“你还有的选。”
放下也好,放不下也罢。
只是别像我一样,为那不值当的老长虫,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唉,你这老长虫啊……”温苓喃喃唤着,勾了勾沉睡中巳娘的下巴。
回客栈这一路,她已经想清楚了。
她并不想苛责巳娘。
这常仙儿长生不老,且秉性风流,怎么可能永生永世都锁在一人身上。
别说永生永世了,就连一坛黄酒,她都等不起二十年的。
毕竟酒越酿越香,人却是越过越旧。
她连酒都等不起,又拿什么陪自己朝朝暮暮。
温苓不想强蛇所难,但也决不委屈自己。
与其痴等一个异想天开的结果,不如趁着尚能自拔之时,早早断了这仙与凡的孽缘。
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只有情爱可言。
正因温苓去意已决,才为仙祖搬出她馋了很久的新酒,烧了一锅她最爱吃的癞蛤蟆,还狼吞虎咽占了她大半宿的便宜。
她甚至,心里还存了一点侥幸,又问了一次她与她的将来。
只可惜,并没有问出满意的答案。
“仙祖……”她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口。睡梦里的巳娘还当是卿卿我我的甜蜜,不自觉地追上吻作回敬。
温苓的眼泪登时就断了线。
……那是她爱切心骨的老祖宗呀,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痛呢。
可是痛又能怎么办。
痛不能让她长生不死,痛改变不了仙凡相错的夙命。
她抹去泪痕,倔强地爬出了她的臂弯。
次日,巳娘醒得很晚。
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居然没有人催她起床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床帏里空荡荡的。
她还以为温苓早起去炊饭酿酒了。
直到她懒洋洋披衣在肩,走出床帐,才注意到桌上有一纸红笺。
……是一封和离书。
“仙凡殊途,一别两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