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你是人间不二法>第172章 眷属(三)

  花不二释然一笑。

  笑里是打湿了的月光。

  子夜把目光转过来,她却把目光转过去。

  她和她的目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错过去了。

  ……永远地,错过去了。

  花不二望着车外的月牙儿,脑袋微微后仰,抵在了子夜的肩头上。

  “困了,借我靠会儿。”

  “好。”

  花不二的呼吸慢慢沉了下去。

  子夜尽可能稳住身子,不惊醒睡在怀里的两个孩子。

  她的余光瞥过去。那双美艳的狐狸眼离得那么近,近得像前世的水晶帘下,寒玉枕上。

  明明是一双极熟悉的眼睛,却透出一抹她极不熟悉的平静感。

  像鹊儿归了巢,像梅子落了地。

  ……怎么会呢。

  她是花不二呀。

  子夜越想越好奇。

  她想起萧凰穿着的、那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她好奇,花不二既把亵衣送给了萧凰,那么,她自己又穿的什么呢。

  耐不住心中好奇,她轻轻伸手过去,把那大红的衣襟,浅浅拽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件犬戎样式的合欢襟。

  ……深红浅碧映雪肤,相衬极了。

  子夜就明白了。

  夜半时分,马车开进了宫家旧院。

  “停这儿罢。”子夜掀起帘帷,车外是她的故居,是前一世的终途。

  ——折梅轩。

  她挽着萧凰走下车来,望了一圈斑驳旧墙,满庭荒草,回首问车里的花不二:“你不下来么?”

  “我……”花不二耸耸肩,起身坐上了马夫的位置,拽起缰辔道:“我还是先把马赶去厩里罢。”

  “驾——”夜萧二人也没拦着,就由着她策马御车,转往洞门后远去了。

  “子夜。”萧凰有些摸不着头脑。本以为她们要回白驹客栈的,不知小姑娘为什么将马车引到这片旧地:“你要找什么东西吗?”

  子夜提起裙裾,一阶一阶走到屋檐下,边走边吩咐:“你去把柴劈了,再多打几桶水来,屋后那几口缸刷净了满上,脏衣裳脱下来我洗洗,你把这屋子里外洒扫干净了……”

  萧凰听得愣住了:“子夜?”

  子夜在月光里笑得温润:“凰儿。”

  ——“二十年前,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我答应……”萧凰不由得想起出塞前拜别师娘的最后一面,她跪在她的屏风前,向她起誓:“日后弟子解甲归来,惟愿鞠躬尽瘁,奉报膝前,好好地孝……孝……”

  余下几个字,她磕磕绊绊说红了脸,下一瞬就被子夜接过了话头:“孝敬我。”

  璀璨的秋水里,一岸是前缘羁绊,一岸是往后余生。

  “在这里,一辈子。”

  这会儿工夫,萧凰打水扫地忙里忙外,子夜洗了沾血的衣裳,晾在了中庭的衣索上。洗完才发觉萧凰少了两件衣裳穿,她忆起前世还给她缝了几身新衣,本想等徒儿凯旋回京就送给她,却是没来得及送出去。也不知过去二十年,还能不能找出来了。

  于是她回到屋里,搬出床底下的嫁妆箱子——上辈子有什么宝贝的东西,她都往这个箱子里藏。打开箱盖子,顶头是女儿阿颜穿过的小衣裳,玩过弃了的弹丸、香包和泥娃娃……再往下翻翻,就是给萧凰缝制的那两件锦衣,搁置了二十年,仍是半新的。

  她把两件衣裳收拾出来,衣带子拖动了箱底的杂物,“嚓”一声轻响,露出一角书页。

  她好奇地偏过头,把箱底那本书拽了出来。

  这一瞧,便呆住了。

  ……是一本《列女传》。

  经不起岁月拖沓,纸已是残破泛黄了。

  有一半还算平整,另一半却被水透过,皱皱巴巴的糊了墨字。

  偏偏那被水透过的褶皱,写满了纸墨不配写下的记忆。

  写满了午后的蝉鸣,写满了蟠桃儿上的唇印,写满了轻颤的玉簪、散乱的青丝,写满了她与她汗流浃背的喘息……

  写满了——此心从情,此身从欲,此生从你。

  子夜不知怎的失散了呼吸。

  她原以为,容玉的记忆,就只是记忆而已。

  可那样轰轰烈烈的过往,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回响。

  那样撕心裂肺的爱,怎么可能不留一丝痕迹。

  ……

  诚然,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过去的早已过去了,她不可能再做回容玉了。

  可有那么一瞬间,就只是那么一瞬间……

  一个大错特错的念头闪了过去。

  可她很快想起车上所见,花不二心怀深处的、那件犬戎样式的合欢襟。

  于是她平静又克制地,追上那一丝大错特错的念头,将之斩尽杀绝。

  杀绝的一刹那。

  只余无谓的心酸。

  “水烧好啦,该沐浴了。”

  萧凰迈进屋来。一进门,就看见小姑娘捧着个《列女传》,坐在床边红了眼眶。

  她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一刻,比醋意更浓烈的,反倒是心疼。

  她走近去,半蹲在她膝前:“子夜……”

  看到萧凰走来,子夜并没有什么遮掩。时至今日,彼此间的挚爱,已足够笑对前世今生的任何瑕疵。

  “没事的。”她抹去犯蠢的泪,笑叹道:“上辈子那些事儿,早都过去了。”

  “嗐。”萧凰鼓了鼓勇气,与她半打趣道:“你若真放不下她,把她留下来便是。容家家大业大,多一个姨娘而已,又不是养不起。”

  子夜哭笑不得。

  她原以为自己掉的泪已经够蠢了,这女人怎还说出比她更蠢百倍的话来?

  一时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子夜还是容玉,戳了戳萧凰的额头,笑道:“萧姐姐,你这孩子……”

  萧凰仰望着她,眼神不觉间变了味儿。

  初时的局促感淡去了,此刻的少女和长辈融而为一,竟对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蛊惑味。

  她忽然想……想报复她的慈爱,想作践她的尊贵。

  想极了……玷污她,亵渎她。

  萧凰猛一下拈住“师娘”的下巴,又凶又软地吻了上去。

  一个肆行无忌的吻,三分是酸的,三分是甜的,三分是烈的……

  “你——”子夜被她顶撞得筋骨一软,但她比鲁莽的徒儿更擅长拿捏彼此的□□。她撑起差点被她扑翻的腰身,松开她的朱唇,一记居高临下的耳光甩了过去。

  “啪!”痒丝丝的刺痛令萧凰浑身一颤。她茫然:“子夜——”

  “萧凰。”子夜拂正襟裙,话声如上一世般严中有慈,但气息喘的甚是勾人,“你淫亵尊上,秽辱师门,该当何罪?”

  “我……”萧凰才懂了她的玩法,也就百依百顺地演下去,“是弟子该死,尽凭师娘处置。”

  “处置?”子夜的声音越是寡淡,就越是别有风韵:“我要罚你,你有几条命来领?”

  话音才落,耳边的桃铃响了一响。

  二人都转头望过去,只见半敞的房门外立着一道鬼影,几缕彼岸花丝勾落在门槛下。

  子夜和萧凰从床边站起,走到魔罗鬼王面前。

  “鬼王大人,你来接她了?”子夜问候道。

  魔罗见她一身上辈子的素衣青裳,姿容也和容玉八九分相仿,她似乎意料到了什么,斗篷垂下去,掩却杏眼里的微光:“我只是,来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