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你是人间不二法>第158章 魔罗(四)

  而眼下,我也没有闲暇去找这么个有缘人。

  偷听时,我难免让仙家发觉,被淮南神鹿仙追出数百里地,背后又挨了十二根银针。被逼无奈,我只能耗用修为,反杀了那鹿仙。可我也因此触犯天谴咒,又一次被压上十八重业障,压得我躺在地上,唇边呛出的尸血染透了霜草。

  我从晌午躺到天昏,天际密密重重聚起乌云,阴冷的雨丝应着闷雷,一滴滴砸在我脸上。

  我方才清醒了一些,心想如此暴露在深山老林之中,阴煞血腥气到处弥漫,万一又引来别个仙家,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于是我强撑着爬起魂身,昏昏悠悠在林中飘荡,难得找见一座塌了半边的野庙。庙里的石像早已斑驳磨损,辨不清是什么牛鬼蛇神。因这破庙常年疏风漏雨,神像都长出了大片的青苔。

  我栖身在那座无名无号的神像里,魂魄里是苦痛交织,寒火熬煎,身外是苔尘肮脏,风雨晦暗……偏就在这时,破庙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我昏沉沉地以为,定又是哪一路的仙家来追杀我了。

  以我虚弱的天谴之身,此刻便是一只老鼠过来了,也能轻易置我于死地。

  朦朦胧胧间,我竟是苦笑了出来。

  电闪波逝般,我想起自己生前死后的一辈子……

  干戈啊,马鞍啊,婚车啊,地窖啊,雨啊,雪啊,青紫啊,血痕啊,孽海啊,奈何啊……

  仿佛这一辈子,都像在狭窄漆黑的砖墙里,拼命地长啊,长啊……想长到那遥不可及的缝隙之外,想看看黑色之上,还有没有别的色采。

  可如今,我怕是没有力气了。

  难道这短短二十年生死,都要终结在无止境的黑暗里了么……

  我终归,是要输了么……

  昏惫里,我望见一道人影,从庙门口走了进来。

  ——竟是一道,极鲜艳的大红色。

  红得我这久处黑夜的眼眸,隐隐有些刺痛。

  红得我那枯死已久的心魂,狠狠一阵恍惚。

  ……我一度以为,鬼也会发梦呢。

  借着石像的俯视,我渐渐看清了那大红的模样。

  刹那间,凝住了万缕千丝的风雨。

  她……

  好美啊。

  明明那大红的衣裳湿了雨,又染了尘埃……

  明明那青春的眉眼沾了劳碌,又惹了霜华……

  可唇角那一抹天然的笑意,衬着她一身倾城绝色,那么的璀璨,那么的炽热……

  那么的,自由。

  愣着愣着,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来到了石像脚下。

  我才开始好奇,这样一个绝色佳人,为什么会孑然一身,出现在深山破庙里。

  然后,我便看她的手摸到腰间,摘下一串玉石锒铛的吊坠儿来。

  吊坠的那一端,是一枚雪白描红的蚌壳。

  我感到那枚蚌壳里,藏着一缕缕沉睡的魂息。

  ——那是,另一个女人的三魂七魄。

  接着,我看到她用掌心含着那枚蚌壳,那副深情,犹如在紧拥她的至爱。

  她抬起头,青丝被雨丝浇润了几缕。只见这破庙四处漏瓦,找不出一处是干燥的。

  ——唯独在我这石像的脚下,有那么一块不大不小的空缺,还不曾被雨淋湿。

  她找见这一处,便托着那枚蚌壳,轻轻放置在石像空缺处,又垫了一层柔软的干草。

  这样……那女人的魂魄,便不会被风雨惊扰了。

  而她自己,则在石像的角落坐下来,守着那蚌壳里的魂魄,安安静静地淋着雨。

  闭了会儿眼睛,她却又睁开了,对着那蚌壳撒娇:“夫人,我睡不着。”

  她一个大活人哪里知道,蚌壳里的魂魄早不知昏了几个月,怎么可能听得见她的说话。

  可她却笑笑,自顾自说:“我就知道,你也睡不着。”

  她仰头张望破瓦里的夜空,喃喃道:“睡不着,我给你背四书五经罢。”

  说着,她真开始背起了经文:“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

  背着背着,她的眼皮子渐渐沉下去,话声越来越含糊,也就不知不觉睡熟了。

  风雨小了一点,但还没有停。

  我的功力终于恢复了些。悄悄变出一束束彼岸花丝,缠在石像的手臂上,伸展出一片伞荫来。

  不大不小,五尺方圆,正好遮够了她的睡姿。

  庙外的残雨滴滴答答,传来几声渺远的蛙鸣。

  一夜逝尽。

  她守护着那个女人。

  我守护着她。

  我还想守护她。

  不止那一个晚上。

  天一亮,她又上路了。

  我默默跟着她一路,披星戴月,涉水跋山。

  暑天我为她遮阳,寒天我为她挡风,雨天我总把阴云一推再推,等她躲好了才落下,山林里遇上豺狼虎豹,我都把它们吓得远远的。

  隔三差五,会有追兵杀来。我不好伤人害命,便用小伎俩蒙了他们的眼睛。明明她就站在大道上,他们却像瞎了一样,怎么也找不见她。

  她去寺庙里问还魂之法。那些和尚见我跟着,都吓得不敢接待,还警告她,她身后有恶鬼。

  他们这样说,她居然生气了。

  她骂说臭秃驴,那才不是什么恶鬼,她是姑奶奶的老婆。

  她说……我是她的老婆。

  荒山夜宿时,她会自顾自说上很久的话。

  她说,我们要去到大草原上,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她想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她问,你都听见了罢。

  ——你让这香火的白烟转上三圈,就算答应我咯。

  ……好啊。

  我答应你了。

  我魂隐在角落里,远远勾着那香上的白烟,颤颤悠悠地转了三圈。

  她笑了。

  我也笑了。

  我自知,我对她入了迷。

  甚至于全然忘了,她口中的“你”永远只是她的夫人,她口中的“我们”永远不是我们。

  甚至于差点忘了,这个女人,恰恰是帮我破解天谴咒的不二人选。

  她无畏,她偏执,她的心念无与伦比的强大。

  最重要的是,她有执念,有所求。

  而她唯一贪求的,不过是复活她的夫人罢了。

  对我这般修为千年的厉鬼,自然算不得什么难事。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可我……可我……

  我只是不敢多想。

  假如我当真和她做了交易,假如她的夫人当真活转了来……

  那我呢。

  我还算什么东西呢。

  ……

  不成。

  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当我再一次嗅到方圆百里内的仙家气息时,我才惊醒过来,天谴咒的事不能再拖了。

  我是立志逆天行道的鬼王,又岂能为情所耽,优柔寡断?

  那天,我击退了追杀她的天器府弟子,引着她梦里离魂,堕入无量宫里。

  那是我第一次,端端正正地直视她。

  ……再狂妄的壮志雄心,也抵不住这一瞥娇怯的秋水盈盈。

  她问我,你是菩萨么?

  我本应回她“是”或“不是”,可我顿了一顿,改说道:“我是恶鬼,也是神明。”

  我想知那一句“恶鬼”,能不能让她认出我,能不能勾起她些许忆念——曾经信誓旦旦说下的“她不是恶鬼,她是我的老婆”。

  很显然,她没有。

  她早不记得随口说出的“恶鬼老婆”了。

  她只是重重跪在我面前,以我早已能想见的哀切,乞求我——救救她的夫人。

  心坎里酸涩了一刹,我生生以冷峻来自欺欺人。

  我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爱她的夫人,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