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你是人间不二法>第155章 魔罗(一)

  我生于骆驼山下,吐护真河畔,犬戎国的乞颜族部落。

  我的父亲是乞颜部族长。早年间,乞颜族人马彪悍,他常年带着族人烧杀劫掠,夺走别族的金银、牛羊、领地,俘虏他们的男女做奴隶。

  就连我的母亲雅兰萨穆尔,也是这样来的。她是鞑靼尔部族的公主,却在部族迁徙时遭到乞颜的袭击。她被捉为奴隶,强抢到父亲的帐房里。

  ……再后来,便有了我。

  母亲做了父亲的妃子。但父亲只想着征伐劫掠,身边的女人数不胜数,对我们母女并不怎么关心。

  母亲在乞颜部落里委屈了很多年。她没有别的寄托,便把心血都花在了我的身上。她抚育我,教导我,她给我起名木华黎别姬——我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可她身子很弱,在我九岁那年,病重去世了。

  临终前,她将我托付给相好的女族人切烈氏。切烈氏也有一个小女儿,那女孩擅长骑射,骁勇善斗,便当成是我的侍卫,陪着我一起长大。

  她叫切烈奴兀伦。她总说,要守护我一辈子。

  十二三岁时,我和奴兀伦喜欢骑马出去游玩。我们悄悄跟随乞颜族的兵士,目睹他们劫杀别的部落。所过之处遍地是哭声,血染肥了青草,成群结队的野鹫盘旋在长空,十余日不肯散去。

  也是从那时起,我心里开始有了思索。

  我虽是乞颜族公主,却越来越憎恶这个嗜杀的部族,憎恶我那残忍无道的父王。

  我怜悯那些被侵占、被欺凌的小部族,更怜悯那些和我母亲一样的、被当成战利品抢来抢去、饱受□□的女人们。

  我想过救她们,但除了与她们衣食,也没有别的救法。

  我幻想这茫茫草原上,也能有公道和律法,让部族之间不再弱肉强食,再也没有血腥的混战,再也没有女人们被当成战果,任禽兽一样的男人们予取予夺。

  我曾听母亲说过,在那千山万水以南,号称泱泱汉地,礼仪之邦。汉家有汉家的礼法仁义,天下为公,四海升平。

  我仰慕汉家儒法。我向往去千里之外的南国,师习汉室的治国安民之道。

  我妄想借那礼法仁义,改变这不公的世道。

  ……

  在我十六岁那年,乞颜统并了鞑靼尔、斡难、乃蛮……许许多多旁的部族,对南国则号称犬戎。

  草原虽暂得一统,可父王他也已老病加身。外有汉家铁骑严防死守,内有众多部落仇视眈眈——凭兵马纵横了一辈子的他,终究也被兵马压垮了脊梁,帐房里卧了不久,便撒手人寰。

  父王死后,由我的长兄即可汗之位。但对犬戎国的内忧外患,他也一时无策。

  我向他提议,莫不如向南国奉藩称臣,茶马往来,婚姻为好,如此既能化解外患,又能借汉家的荫庇平定犬戎众族,一举两全。

  新可汗与众元老甚以为然,遂修书遣使,备以文马百匹,国珍域宝十车,又应我自行请愿——许我木华黎氏公主入宫为嫔,前与汉室言和。

  得夏汉回书之后,我便随进贡的香车文马,一同踏上了朝汉的南程。

  那一年,我十七岁。

  十七岁,我促成汉戎之盟,盼犬戎再无战乱,盼天下再无不公。

  十七岁,我身着犬戎最华贵的嫁衣,坐在命运的辕辐车上,一步步行近向往已久的汉宫。

  十七岁,我在碣石关客栈遭遇暗算。卫兵尽遭毒杀,我被路过的恶贼劫入风沙,失去了要守护我一辈子的侍卫奴兀伦。

  十七岁,我在汉人的领地——黑村的地窖里醒来。

  十七岁,我食不果腹,我衣不蔽体,我双手锁着铁链,我仰头只能望见栅栏的缝隙里,鸿雁,浊雨,落叶,飞雪,消磨着奄奄一息的一方云天……

  十八岁……

  我十八岁了。

  十八岁,我亲历了这世间……千般万般的黑暗与丑恶。

  十八岁,我想过许许多多种死去的模样:死在逼仄的、发霉的角落里,死在幼童吐来的唾沫、扔来的石块下,死在村妇的恶骂与殴打下,死在……死在那些禽兽的,反反复复的、粗暴又肮脏的呼吸里……

  ……

  十八岁,我遇见一个傻姑娘。

  她把她的饭分给我吃,又捧水来给我喝。

  它们喊她“傻妞儿”。

  她很善良,很可爱。

  ……

  十九岁。

  十九岁,我望见地窖外的它们奔走相告,举手相庆。

  夏戎之战结束了。

  ……犬戎国,灭了。

  十九岁的冬天冷极了。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连下了许多天。

  傻妞儿把她的铺盖塞给我。我病得很重,身上痛极了,却还没死。

  十九岁,我听到沉重又繁密的马蹄声走进村落,我看到威严雄武的汉家铁骑,又看到它们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我看到为首的那匹高头大马,乘的是意气风发的汉军将领。“他”戴着斑斓恶煞的面具,望不穿是怎样一副五官。

  十九岁,我吃下命中最后一顿饭。是一个羊肉包子,馅很满,很香,还是烫手的。

  十九岁,我一边吞咽着包子,一边看清了那汉军将领的模样。

  ——身形很清俊,眉眼很柔美,虽穿着男人一样的甲胄,可眼底那藏不住的悲悯,却像极了一个女人。

  临死前的通透告诉我,那就是一个女人,和我一样的女人。

  十九岁,我依然抱着活下去的妄想。我哭着乞求她,求她救我出去。

  十九岁,我失掉了最后一缕希望。

  ——她犹豫几番,终是丢下了本来要斩断铁链的匕首,头也不回地……逃远了。

  换之走来的,是那些丧尽天良的禽兽。

  它们举着火把,循着我的哭喊声,如苍蝇嗅了血一样贪婪涌来。

  傻妞儿哭得很大声,可没有人在乎她。

  ……

  十九岁,我死了。

  我记不清是怎么死的。手脚好似被打断了,破损的五脏流出来,草绳捆住我的咽喉,我在摇摇晃晃里失去了感识。

  ……

  十九岁,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礼法仁义,改变不了这世道不公。

  是汉家,还是犬戎,原来并没有甚么分别。

  一样是脏恶丑陋的人心,一样的弱肉强食,一样的党同伐异,一样的苦难在天南地北的群族里轮回重演,一样的……无药可救。

  原来人世间,根本没有我向往的“公道”。

  这天底下的世道,走到哪里,都是不公的。

  可即便死了,我依然心存妄想。

  我妄想这人世间遭遇的不公,却能在死后的彼岸,得到应有的判断与伸张。

  我不信强食弱肉,不信礼法仁义,便只有相信因果轮回。

  可没想到,我又错了。

  我爬上万阶奈何,我踏破万里酆都,我跻身亿万万野鬼冤魂,一座一座叩遍十殿阎罗,只求鬼神惩治害死我的黑村,只求一个理所应当的因果。

  然而……它们并不在乎。

  可笑那善恶诸司,六曹法吏,铁面无私森罗殿,明镜高悬天子堂——却是对我的累牍冤业看也不看,草草一批,即刻画招发落,要我赶快去转世投胎。

  如此荒唐的判决,要我怎生能认?我在阎君殿外长跪不起,一遍遍重击登闻鼓,一遍遍诉告我的血海深仇。

  可它们只是笑我:“已许你来世投为男身,无灾无难,荣华太平,你还有甚么冤要伸,还有甚么仇要报?”

  我断不肯为这歪理退让:“来世怎样,与今世何干?今世的冤,我今世要雪,今世的仇,我今世要报,今世有人面禽兽为非造孽,我便要它们付出血的偿还!”

  它们却更不耐烦:“四海五岳,千秋万载,不平之事多如河沙牛毛,倘若个个都要以血偿还,这人间岂不是大乱?更何况人世有尊卑贵贱,六道分天地阴阳,总不能为你一己私仇,伤及千家万户,更不能为你往者之冤,悖逆生死常序。再休为此蜗角执念登堂扰事,否则押你去酆都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数不清是第几次被鬼差逐出阎君殿了。

  殿外,我望见一众又一众排不到尽头的亡魂,同我一样放不下前尘执念,同我一样背负着沉冤血仇,同我一样苦苦拜遍阎罗十殿,却只问得一道轻贱至极的因果——

  生者的命,重于死者的冤。

  阳间的秩序,重于阴间的不平。

  唯有舍却前尘,投一个所谓的“好胎”,日复一日重渡那红尘苦海……

  才是这阴司地府里,唯一的公道。

  这,也是亿万万生灵无一违逆的——

  六道轮回。

  我被赶出酆都,流落铁围山下,终于才大彻大悟。

  汉儒的礼法仁义,救不了这世道不公。

  因这天底下的世道,处处皆是不公。

  冥界的因果轮回,同样救不了这世道不公。

  因这三界六道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道”。

  我想要的“公道”,决不是拿委屈忍让换来的,不是靠礼法仁义教化来的,更不是凭地府阴曹、三界六道施舍来的。

  ——是要我亲手争来、抢来,牢牢攥在手心里的。

  既然冥府无能,便由我为鬼伸张。

  既然天道无公,便由我,逆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