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恍然明白了什么:“师尊……”
白狐轻轻一颔首:“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也是我唯一的有缘人。”
说着,她向子夜伸出手来。腕上的桃铃摇了几摇,牵得子夜耳畔的桃铃也随之一颤。
子夜心下似潮汐奔涌,热乎乎的颇有些触动。确是想不到冷漠绝情的师尊,竟愿以仙身出马,信重她这个俗人弟子了。
她凛然担下了她的信任,也向她递出手去。
指掌相接的一刹那,芳菲乍起,玉雪纷飞。
台上不见了白狐的身影,而站在原地的子夜,头上多了一对儿狐耳,身后多出一团尾巴,瞳仁也化出澄浓的金黄色。虽则容貌不见什么变化,但神情已丝毫不似十八岁的妙龄姑娘,而是风骨老成的仙尊了。
众仙家见白狐出马亲传弟子,无不由衷称好,唯独温苓“哦”了一声,心中道:“原来,不亲嘴也能出马呀。”
“嗯,这个嘛……”巳娘支吾着,“每个仙家出马的规矩都不一样。她是胡仙,我是常仙,所以……”
“所以你出马千千万万的凡人,个个都和你亲过嘴了?”温苓慢悠悠道。
“啊,也不是个个都……”巳娘还拧巴着给自己开脱。
“行啊,臭长虫。”温苓笑着咬牙,“等办完正事,我好好算算你的风流账。”
塞北。
“吁……出去去去,吁!”
圈门大敞开来,花不二站在柴栅旁,拿个小柳条儿催促牛羊出圈。照着蛮蛮平日的作息,眼下夜色已深,该是出门放牧的时候了。
花不二也不是没起疑过,哪有牧民光天白日的在家睡觉,夜深寒重时起来劳作放牧的?只因她脑筋比常人短,心窍总像糊了泥一样大意,何况她自己又是厉鬼,昼伏夜出也是惯常,每天看着蛮蛮同自己一样作息,还道是犬戎族的风俗尽都如此呢。
看着出栏的牲畜个个膘肥体壮,花不二心下洋洋得意。虽说在毡房里躺了好几个月,搭棚踩圈、挤奶剪毛、打鬃套马……是一样活儿也没沾过,但她如今已把蛮蛮当成了自家老婆,老婆养的牛羊马畜,自然也看作是她的家当了。
既是她的家当,那必须要盘点盘点了。放牧是顶要紧的营生,万一丢三落四了,老婆也会不高兴的。
花不二这样想着,便从掌心燃起一束鬼火,借着幽光数起了山羊和绵羊:一头,两头,三头……
绕着院子数了大圈,共是一百四十一头。
“一百四十一头。”她默记着,突然觉出有点怪异,“一百四十一头?”
这数目似乎太也凑巧,她仔仔细细又数了一遍。不错,确是一百四十一头。
心弦打了个稀奇古怪的颤,她忍不住想要印证些什么,便撇下群羊,又开始数牛圈:一头,两头,三头……
青牛黄牛,数来共是一百二十三头。
不多不少——一百二十三头。
魂深处的心跳越发凌乱了。她很难不记起,自己曾在夫人的孕魂蚌前许下的生涯:“我们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而今这牛羊的数目巧得离奇,她立刻再去数马匹。
放眼望去,马群里果然有四色——白马,黑马,枣红,青骢。
青骢马,数来六十一匹。
枣红马,数来六十一匹。
黑马,数来六十一匹。
白马……
数到白马时,花不二的心魄就快撞出来了。
她想不出,亦不敢多想,假如连白马也是分毫不差的六十一匹……那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明明这几个数字,在她乱七八糟的忆念里,就只对夫人一人说过。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她万分紧张地数到最后,“六十。”
怔了一下:“咦,六十?”
……少了一匹。
她以为是自己数差了,翻来覆去又数了两三回,到底还是六十匹,不是六十一匹。
她舒了一口气,也分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
……人世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呢。
大抵,是她太思念夫人罢了。
花不二扶额一叹,正想把这茬事丢在脑后,忽听身后远远喊来一声“花”。
生疏的汉话夹在寒风里,她听得分明,是蛮蛮在唤她。
“蛮蛮!”花不二甜声一应,转身跑出畜群,兴冲冲奔向爱人的呼唤。
月色洋洋洒洒倾下来,如在天地间抹足了一层清霜。就在这接天彻地的清明里,蛮蛮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马,杏眼弯弯,向她走来。
花不二的脚步顿下来。她站定在那儿,愣了很久很久的神。
白马。
……六十一啊。
凝望着马背上神采卓荦的伊人,花不二极想问问她——她到底是谁。
努力端详蛮蛮那张鹅蛋脸,却无论面相还是行止,看不出一丁点夫人的痕迹。
……她绝不是夫人。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仅属于自己和夫人的秘密呢?
……
许是再也不敢重揭才愈合的心伤,花不二傻傻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能问出来。
蛮蛮在她身前勒住缰绳,拍了拍身后雕鞍的空处,示意她骑上马来。
花不二吞下差点出口的疑问,拉住蛮蛮递来的手,轻轻一挣,翻身坐上了马背。
人坐稳了,蛮蛮却不急着策马。她握住花不二的双手,从腰后绕到身前,紧紧拥在自己的胸腹下。
花不二依着她亲密的搂抱,唇角蹭过她的耳朵,嗅到她雪颈间清甜的草木合香,感到她因羞涩而烧起绵软的热意。
身在后方,她看不见她唇角是否勾着笑容,只见她一手绕紧缰绳,一手扬起马鞭。伴随一声嘶鸣,照夜玉狮子奋蹄起步,转瞬间飞下山坡,直奔苍莽云川!
“喂,蛮蛮!”花不二虽修成无间厉鬼,上刀山下火海无所不能,可要说纵马飞驰,还是生前死后第一遭,只觉得惊险又好玩,“慢点慢点……蛮蛮!”
她越是央着慢些,蛮蛮就越是快马加鞭。催得风也急了,天也高了,山也平了,地也阔了,月色无垠,星汉无边,拥抱无间,岁时与爱念永无尽头……
草香与水香的疾风里,蛮蛮一边纵马驰骋,一边回转灵眸,凝看那近在咫尺的绝色侧颜。
那双深邃的杏仁眼啊,装得下离离草原,装得下漫天云月,装得下红尘三千无量苦,装得下黄泉彼岸亿万劫……
却是满满装不下,身旁那随风灿烂的大红衣角,及那一抹欢喜由衷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