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凰依着她望去,只见湖面上飘落大簇大簇的白桃花。花瓣交汇成人的模样,很快便显出白狐仙尊的形貌。她脚踏清波,朝二人走来。
“大白狗,大白狗!”傻妞儿热情招呼。
“喂,她是狐,不是狗。”萧凰哭笑不得。
白狐一脸的波澜不惊,看样子对这称号早已习惯了。她拿出凡间买的一包蜜饯,递到傻妞儿手里,又瞥了一眼针线活儿,皱眉道:“怎又弄这个?仔细伤了手。”
傻妞儿一顿瞎应承乱点头,拿着蜜饯自吃自玩去了。白狐又将目光转向萧凰:“你随我来。”
“是,仙尊。”萧凰不知是什么事,正想跟上,但看白狐踏波而行,自己失了轻功,如何下得了脚去。
“踩着桃花瓣,水上也能走的。”白狐看出她的难处,提醒道。
萧凰小心翼翼试了一下,果然站在湖面的桃花上,便和平地无异,于是大胆踏着一朵朵落花,追到白狐身后。
“九百九十三!”此时,温苓正和十四霜同时扑向苇荡里的一只癞蛤蟆,忽听白狐在远处唤道:“你两个也过来。”
二人一听仙尊召唤,癞蛤蟆也没工夫管了。满当当的网罟一松开,大群的□□涌入湖水,眨眼间溜了个一只不剩。
温苓和十四霜不在乎丢了□□,巳娘却是火冒三丈,当即占了温苓的身,追着白狐大骂:“混账东西,你看你干的好事!”
白狐淡淡道:“仙祖息怒,不就是癞蛤蟆么?回来我赔你五千只。”
巳娘气得头晕:“这是癞蛤蟆的事吗!这是……这是……”后半截话卡在嗓子里,到底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只得忍气吞声收回了仙元,任由温苓跟着白狐去了。
众人跟随白狐来到桃花荫下,白桃花纷纷扬扬落满身周。湖面波澜一荡,人影尽随桃花席卷无踪。
桃谷,度朔山。
相比旸池的夏日长明,最深处的度朔山却是终年暗夜。天穹上银汉无声,明月高悬,下方是一棵庞大无伦、顶天立地的万年老桃树,树荫之广足以覆盖十里方圆。人站在老桃树下,就犹如一粒微小的尘埃。
白狐带众人走在比墙还高的须根下,天上还连绵不断飘落红白相间的桃花。和别处不一样,桃谷的外围尽是红桃,内里尽是白桃,唯独这棵老树是红白参半,万点冷暖交织,别有一番境味。
行进途中,白狐忽对萧凰说起:“子夜还在人间还债。”
萧凰一怔,隐约听出话里的促和之意,不禁问出来:“她不是去了鬼道,和那厉鬼再续前缘了么?”
白狐摇头:“她是桃谷弟子,决不会委身于鬼道。嗯,其实……”
可不等她说完,萧凰就苦笑道:“仙尊,罢了。”
只要无关乎大是大非,那小姑娘去向如何,她不想再过问一丁点。
甚至,她连她的名字都不愿回忆了。
近来她不是没想过,伤透她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红衣厉鬼么?
也许是,但不全是。
最让她伤心的,是她付出了火热的坦诚,只换来她冷冰冰的讳莫如深;她一次次想拥她入怀,却被她一次次地回避和推开;甚至在她临死前,不过想求她一句实言,可终究等来的,是和心跳一起窒息的沉默……
其实十四霜也说起过,子夜是为了救她,才不得不刺出那一剑。
但萧凰不想听,转身就走了。
她听累了,也猜累了。
念及此处,萧凰疲惫一叹:“不管怎样,都随她去罢。”
白狐“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说,只从袖子里拿出那只狗尾草编织的小狗,将纤细的草茎插进树根的裂隙里,给肃穆的老树平添了一丝趣色。
萧凰虽在言语里放下了子夜,可当她看到那只草编的小狗时,还是目不转睛愣了很久的神。
直到白狐开口说话,才将她从怅惘里拉了回来。
“这里,是整个桃谷的根蒂。
“也是每一个桃谷弟子拜入仙门的起点。”
说到这儿,白狐看向十四霜。十四霜也郑重点了一下头。
这度朔山,她原是熟悉的。多年前被赤狐仙尊领入仙门,第一步就是来这儿祭拜老桃。被老桃赐予桃铃的那一刻起,才是名正言顺的桃谷门人。
白狐叹了口气,仰看漫天落华。
“这里,也是我和阿夭开始的地方。”
我和她相遇在八百年前。
阿夭是仙狐,而我是凡人。她救了我,我爱上她,所以变成和她一样的狐狸。
因我毛色雪白,她叫我素素。
初相爱时,我们形影不离。一起修行渡劫,一起游历四方。有风花雪月,亦有柴米油盐。
可有些事情,往往在年深日久后才显出分歧。
阿夭是仙家出身,看待人世苍生,总是慈悲为怀。她善良,她热忱,她仁义心很重,她不但济世救人,还渡化了许许多多的妖魔精怪,指引他们积德行善,修成正果。
可我和她不一样。
我曾是凡人,我受过很多欺负,吃过很多苦。我讨厌这肮脏的凡间,才爱上超尘脱俗的她。我没什么普渡众生的理想,我不想救人。我只想和她隐于山林,朝朝暮暮。
我们的分歧,就是这样一点点撕开的。
她以为凡人可怜,我以为凡人活该。
她说众生皆苦,我说人心险恶。
她心里有苍生,可我心里只有她。
她善缘越积越广,本领越来越大,名望也越来越高,普天下的仙家都十分敬重她。求她办事或是来谢她还愿的,年年月月总是络绎不绝。
……可是我不想要她这样。
与她相比,我仙根不纯,修为又太浅。我总觉得她高不可攀,我比她更不安,更爱吃醋,也更怕有朝一日淡了情分,被她抛弃。
我心里不自在,开始和她置气,找藉口不和她同行。我宁愿一个人关在桃谷里静修,也不愿陪她往凡间行走。既然她私情大义两难全,那我偏要跟苍生争一个输赢。
阿夭察觉到我的心绪,便拿出更多时日来陪我,哄我,照顾我。可凡间事分毫不见少,她也难免分身乏术。为此我闹过许多次,心里头的裂痕也越来越深。
我越来越觉得,她更爱她的苍生,不爱我。
可直到很久之后……
我才知道我错了。
十八年前,到了我渡百岁劫的时候。
我们狐仙百年渡一劫。劫数七日,伐毛洗髓,不但要忍受去旧迎新的病痛,而且这其间修为全失,脆弱无比,几乎和普通走兽无异,要严防邪魔乘虚而入,不能有半点闪失。
其实桃谷是仙门禁地,只要在谷中安稳渡劫,是不可能有邪魔侵犯的。但我以为,平时她忙着济世救人,也就不算数了,但这回百岁劫,她必须守在我身旁,寸步不离。
我要求的,阿夭都认认真真答应了。临渡劫前,她忙前忙后,为我选了谷里风水最宜的地方,修缮了屋舍,装点得很漂亮,种了更多仙桃,还猎了吃不完的野味。不知我七日渡劫的,还以为要怀胎生小狐狸呢。
讲到这儿,白狐极罕见地勾起了嘴角。可只停留一瞬,笑容便消失了。
渡劫第一天,我仙力全失,寒邪很重,昏沉沉地起不来身。阿夭她一直守在床边,安慰我,照顾我……
说到一半,她停住了。有些回忆,她不便在小辈面前启齿。一时间,沧海桑田历历闪过脑海,她陷入久久的沉吟。
阿夭……
你还记得么。
那天,你看我寒邪沉重,决定为我灼艾施灸。
你为我脱掉上衣,让我在床上趴好了。你采了一束艾蒿,托在掌心炼化了,仙气中便带了温热的药效。你的指尖拂过我赤裸的腰背,一丝丝灼热深入要穴,身上的难受劲儿很快就减退了。
艾灸有点烫,你柔声问我,疼不疼。
我没说话,弦外有音地呻吟了两声。
我感到背上的指尖打了个旋儿,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趁机抓住你双腕,用力一拉,你扑倒在我背上,热气吹得我耳朵尖痒痒的。
呼吸在玩闹里擦出暧昧,我伸手向后摸去,扯开了你的衣带。
可你拦住了我的手,笑劝我:“素素别闹,你在渡劫呢。”
我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闷闷收回了手,埋起脸不说话。
你看出我不乐,软声问我怎么了。
我反问你:“阿夭,你还爱我么?”
你怔了一下,问我在乱想些什么。
我用手指一圈圈缠着被角,向你数落一桩桩的积怨已久:“上上次你答应我,结果去凡界挡天灾,一去就是半年。上一次你也答应我,结果又帮徒儿讨仙封去了,累得回来只知道睡觉。这一次,你又说我要渡劫……”
这几次,还是我挑着拣着说的。还有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我都懒得再跟你计较。
你被我说得愧疚,连连对我认错,凑过来咬我的耳朵:“等渡完七天的劫,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我被你哄软了气,但那件事,我断不肯相让:“我等不到七天。明天就要。”
你说:“好,只要你身子好些,明天就明天。”
我得寸进尺:“今晚就要。”
你哭笑不得:“今晚?你受得住吗?”
我白了你一眼,你只好妥协:“好,就今晚。”
可我还是放心不下:“说定了。别又像以前一样,说到又不做到。”
你信誓旦旦:“给你,今晚一定给你。”
……
“仙尊,然后呢?”温苓一声追问,打断了白狐的追忆。
“嗯,然后……”白狐的脸色暗下来。
门外响起“扑棱棱”的翅膀声,有飞鸟在房檐上盘桓。
阿夭听见响动,便出屋子去查看状况。而我守在屋里,听她们在墙外说话。
来者是一只送信的三青鸟。她说昆吾七仙应召出马,去凡界镇压厉鬼,但那厉鬼煞气很重,手段也极狠,竟把七仙全都杀光了。这般下去只怕再生祸端,还请仙尊立刻入界伏魔。
一听到这儿,我的心就沉下去了。
我听见阿夭答应得利落,又问三青鸟那厉鬼是什么来头,在何方作祟。
三青鸟只是昆吾的信使,并不知这厉鬼的底细,只说出七仙的应召之地,是在中原北界玄州的一座深山里。
山里有一个村落。
——名字叫黑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