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不明她话里何意,越发心惊胆颤,但只能硬着头皮揭开纱帘,起身下床。
这一下来,她就傻了眼。
只见花不二笑吟吟站在那儿,手里拎一道虎口粗的铁链,链子那头一个接一个,竟拴了三个早已吓丢了魂儿的大活人。
这三人都是绿林豪客的打扮,看似不知从哪儿抓来的山贼强盗。三人依次跪在地上,锁骨被铁链刺穿了连在一起,个个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抖得五官都变了形。
“花不二,你干什么!”子夜大骇,欲前又止。
“我就是想问问夫人——”花不二一拽铁链,将一人拉到身前,掌心凝火成刀,架在那人咽喉处。她眉眼弯弯,笑出几分俏皮:“是我好呢,还是萧凰好呢?”
“我说过了,我和萧……”纵有人命相逼,子夜仍要矢口否认。可话没说完,花不二就已挥起锋刃,割开了那强盗的喉咙!
“扑腾——”天谴加身,子夜折腰跪地,七窍血流如注,瘫在血泊里爬不起来。
花不二又拉来第二个人,锋刃照旧抵在喉间。一行鬼火滑下大红的裙角,烧到子夜面前,化成紫黑的鬼手,温柔拈起少女的下巴,鲜血从指缝里浸出来。
花不二看着半死不活的少女,展颜一笑:“想好了么,夫人。”
子夜被污血呛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却是极轻极微地摇了一下头。
花不二颈间刺青一动,手起刀落,又杀一人。
子夜浑身大震,一口血喷出数尺远。屋里那暗白的墙、墨青的瓷、米黄的木,都溅上斑驳凌乱的红。
……命债成双,天谴翻倍。
第一重的千般罪、万般苦,到了第二重面前,也立时相形见绌。
子夜摇摇欲倒,但又被鬼手掐住双颊,像条离了水的鱼,在皂雕爪里垂死挣扎。
“夫人……”花不二的笑靥里纹满了刺青,上挑的红唇间化出恶鬼的獠牙,“说话!”
子夜无动于衷。
花不二反手一刀,砍死了第三个人。
第三重天谴压上魂魄,子夜连一声气也没吭。随着鬼手撤去,整个人软软摔在滚热的猩红里。她侧翻着,血泊的厚度已经没过了眼角。
三重天谴之下,她仿佛失了痛苦,失了恐惧,失了应变的理智,失了活着的一切想望……
此时此刻。
她只是想起了萧凰。
她想她。
……好想好想她啊。
“嗒……嗒……”
花不二趟着漫过鞋面的积血,走到人事不省、气若悬丝的少女身前。
脸上的刺青一凛一凛的,嘴角还挂着笑。
真想不到,你的嘴会这么硬呢。
我的好夫人……
这可是你逼我的。
花不二从怀里翻出那幅墓道的画。一展开来,萧凰的剑眉凤眼赫然在目,一笔一墨细入秋毫,栩栩如生。
她抬起指尖,点在画中萧凰的脸上。
水墨晕开,爬上指尖。
……
飞雪漫天、树影疾逝……
山,雾,山……
丹青映雪、鲜血画符……
血红……深黑……血红……
血红里的绣鞋……
深黑……血红……
……
“咳……”
萧凰从混乱的噩梦中醒来,第一眼只看到守在床边的温苓。
“姐姐。”温苓从疲惫中打起精神,“你怎样了,伤口还痛么?”
萧凰不置可否,虚弱地问起:“子夜呢?”
温苓眉心一颦,哽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萧凰明白了,轻轻合上眼睛。
唉。
……到底是弃她而去了么。
温苓低头捏了捏衣角,起身拿碗去倒热水。
萧凰听着炭火灼烧的细微声,神思飘忽,又想起刚刚做过的梦。
……很奇怪的梦。
梦里很清晰,醒了还历历在目。画面却是乱七八糟的,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她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梦。
但她平时也好发梦魇,梦了就梦了,一时也不多在意。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又想起鬼道的那头姑获鸟。那鬼鸟简直太可怕,要不是温苓绝境翻盘,她们都要死在她的箭下。
可是……
她突然觉出了怪在哪里。
是子夜,很不对劲。
假如她真的记起那个红衣厉鬼,假如她们真的是前世相好,假如她真的决心去画里寻她……
那么,鬼鸟又为什么会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鬼鸟来了,子夜也能借那红衣厉鬼的关系,与那鬼鸟说和罢。
……可是她并没有。
想那时,她的当机立断,就是和鬼鸟开战。
而且,还谋划着下狠手,用天雷炸她个灰飞烟灭。
……这确实大不对劲。
一个想要投诚鬼道、还想找厉鬼续旧情的人,大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难道说……
萧凰的心绪越来越乱,弯弯绕绕也想不明白。
但她觉着,子夜一定有什么在瞒着她。
这小姑娘啊。
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嗨。
萧凰想起她那些狠毒的话,想起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露出一丝绝望的苦笑。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反正……一切都结束了啊。
“萧凰。”耳畔响起温苓的声音,“咯”地一声碗放在了桌上,“喝点热水。”
萧凰不想睁眼,只抬手摇了摇:“多谢。”
温苓叹了口气。但看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总不能掰过她的脑袋,强给她灌水喝罢。
她默默陪了一会儿,小声问起:“子夜她……到底为什么走呀?”
萧凰像睡着了一样,停顿了很久很久,才沙哑开了口——
“她不要我了。”
“呃……”
子夜在沉重的痛苦中恢复了三分神智。
天谴的折磨痛到骨髓里去。五感六识被削弱了大半,口鼻里除了血腥味,什么都闻不见。不死之身也熬不住三重天谴的重压,浑身又是热又是寒,额头跟块烙铁一般,分明是发了高烧。
迷迷糊糊地,她感觉自己在晃动。麻木的手足渐渐有了触感。手是搭着的,腿也被什么兜住。她呆了一会儿才发觉,好像是被人背着的。
她心里有点奇怪,但神智已被病痛拖垮了。又过了不知多久,才缓缓撑起比铅还沉的眼皮。
她看到四周白茫茫的,是覆满了雪的山林。除了走路的“咯吱”、“咯吱”声,静得出奇。
她转回目光,看到自己趴在一个人背上,稳稳地向前走。
很熟悉的背影。
俊佻的身姿,清瘦的肩颈,长发绾髻束了鹅黄的发带,一身玄底金纹的衣裳。
……是她最熟悉的人。
子夜还以为是出了幻觉。
可双臂揽住那人的脖子,腿也被抱得很紧,除了脑子晕乎乎的太不清醒,一切的触感都那样真实。
她也分不清是真是梦,只能稀里糊涂问出一句:“萧……萧凰?”
踩雪声微微一顿,萧凰柔声回话:“身子好些了么?”
嗓音是极耳熟的,只是抑扬顿挫间有点异样,但也说不出怎么个异样。
眼下,子夜仍被天谴折磨得难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也没那个理智去追究什么异样。只觉得这一切变得太突然,总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偎在她背上,呆问道:“你怎么来了?那红衣厉鬼呢?”
“那厉鬼啊……”萧凰平静道,“被狐仙灭掉了。”
听说一向冷漠的师尊来救过场了,子夜不免惊异,但总归稍放下了心。
这么看来,命里这一劫……就算是渡过去了?
子夜咳出几滴血,又问:“师尊她人呢?温姑娘……她们呢?”
萧凰笑了笑:“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不成么。”
依旧是温柔,但温柔得有些突兀。
仅仅一句,子夜也没多在意。
她盯了一会儿行经的雪林,闷声问道:“你不怪我么?”
萧凰含笑反问:“我怪你什么呀?”
这回答似乎有些反常,子夜也并非全无知觉。
可她浑身疼痛难忍,头脑也被高烧占据了神智。越是难熬之际,便越是依赖心底最放不下的深情。
被厉鬼折磨得这么惨,她实在太思念她了。
于是,她一时间竟没有多疑。
还懵懵懂懂地想,她一定是在等她一个道歉。
“萧姐姐。”她哽咽了,手臂环得更紧,“是我亏欠了你。我……我也不想……”
她明显感到,身前的人顿了下脚步,但很快又继续前行。
“哭?哭有什么用。”萧凰话里有话,“欠都欠了,你拿什么还呀。”
子夜吸了吸鼻子,靠紧她的背:“你想要什么?”
萧凰悠悠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夜“哧”地一声笑出来。
热病昏聩之中,她不知不觉全放了戒备,借着打趣来缓解遍身的剧痛:“你欠我那些床债,都还一笔没还呢。”
“哦?”萧凰笑问,“我欠你多少了?”
子夜在她肩胛上一敲:“一百零二回。”
“有那么多?”萧凰托紧她的膝弯,“你说大话呢。”
“别想抵赖,我算的清楚着呢。”子夜半睡半醒念叨着,“「颠倒乾坤」你欠我四回,野竹林那驿站你欠我一回,山涧那清潭子你欠我两回,还有客栈……还有破庙……还有农庄……还有……还有……”
她絮絮叨叨算了很久。脸颊侧着,能看到崎岖的山林和雪地,如同一波又一波相差无几的海浪,仿佛这漫漫长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还有……对了,桌子上那一回。”她数完了,还有些欣然自得,“正好一百零二回。”
随后,她听见萧凰“呵”地一笑:“还有呢?”
一笑入耳,子夜莫名打了个激灵。
她听出来了,这一笑似曾相识,但绝不是萧凰惯有的笑声。
萧凰的性子温润宽厚,从没有过这样刻薄狡黠地笑过她。
她不禁有点怕了:“还有……什么?”
可紧接着,路旁的雪林幻化成昏暗的厢房,黑金色的衣裳稀稀拉拉化开墨点,现出画皮之下殷红的华裳。那人不知何时从背身转为正身,双臂将她横抱在怀中。亲切的剑眉凤眼也随火剥落,露出那一对儿笑意极寒的狐狸眼——
丹青散尽,一声厉喝迸出入骨之恨:“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