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你是人间不二法>第88章 荼靡(三)

  我以为,我终于能陪伴她了。

  她当我是无家可归,把我也带进了孤山派里。他们觉得我刀功很厉害,便送我去灶堂打打下手。我从来不敢说话,他们都喊我“小哑巴”。

  这样也好。

  从前在谢家,我照见过灶前做饭的厨娘,还记得小满爱吃什么点心。

  闲歇之余,我偷偷学做了酥黄独、五福饼、桂花糕,每天深夜守在她门前,等她练武归来。

  可我原是剑器,不辨五味,对厨艺实在不通。我怕我做的很难吃,每每眼睁睁看着她进了门,熄了灯,点心还是提在手里,终究也不敢送上前去。

  我曾几度在窗子下守过彻夜,听到屋子里压到极低的啜泣声,却不敢在天明时迎到她面前,予她一抹力所能及的笑意。

  我看得出,她在这儿过得很不好。

  我看到,同辈的弟子都在欺负她、排挤她,嘲笑她一介“女流之辈”,武功低微永远成不了器。

  尽管她总是拼了命的勤勉,尽管她总要在竹林里练剑练到后半夜,练到掌心都磨出了血,可越练越是平庸,总不得什么长进。

  我虽被洗去了血气与杀性,但留下一双清澈的眼,照见人心里一览无余的欲念。

  我看得出她的心地,早已不似幼年的干净纯粹,只剩下伤痕累累、与日俱增的仇恨,又被越陷越深的绝望锈蚀到满目疮痍。

  我看见那些弟子们,他们依然会提起“十四霜”名讳,耀武扬威,口若悬河,满眼盛不下争锋称霸的贪念。

  我还看得出……那个“德高望重”的师叔,总是笑眯眯地盯着小满。他眼底装有另一种欲念,像窥伺猎物的爪牙,像觊觎美食的馋涎。我看不懂那是什么,只能看出小满怕极了他,怕到当他走近了,她连躲都不敢躲。

  我看过她越来越多的苦楚,也越来越怕与她相近。

  她本是王侯之女,本该在豆蔻年华里富足无忧,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同一条堕落在涸辙的鱼儿,为了心中那复仇的执念,不断吞吐着肮脏的污泥与鲜血,才能残喘苟活。

  而她如今的处境,却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当初嗜血万千、冥顽无知的杀性,害死了她的全家。

  ……到底要怎样,才能弥补她呢。

  有时候,我碰见那些总欺负她的男弟子,就会偷偷弹出一道剑气,留下好些半轻不重的伤口。看着他们怪罪到彼此头上,扭打得鼻青脸肿,才算替小满出了一口恶气。

  有时候,我随同后厨的下人出山过河,去最近的街衢市井,总会偷偷买些胭脂粉黛,还挑了个蝴蝶样的金坠儿。回来趁着小满不在,塞到她的枕头底下。

  可惜,也许是她担心来路不明,放不下警惕,也许是她总要习武练剑,脂粉配饰的实在累赘,我几乎没见她戴过我送的东西。

  后来,我在竹林深处辟开荒地,栽下好多好多的荼蘼花。每到晚春时节,就开成一片雪白的海。

  有时候,我真的好想带她来看一看。好想摘下一朵花枝,簪在她的鬓角上。

  仿佛那样子,我造下的一切因果都能就此抹去,我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重新来过。

  但终究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春又一春,一年又一年,我总把最灿烂、最鲜嫩的那朵花藏在袖口里,直到败落枯萎了,也没能呈到小满的面前。

  就这么恍恍惚惚的,又蹉跎掉了十年。

  蹉跎得后山的竹子生而又断,断而又生,蹉跎得竹林里发愤练剑的金钗少女,也被春露秋霜催到了花信之年。

  蹉跎如深山里不为人知的荼蘼花色,年年岁岁谢入我眼眸,令我又照见了更多,也懂得了更多。

  懂得了红尘里生而为人的困苦,懂得了屋檐下不得不强吞的辛酸,懂得了唇齿前不得不隐忍的爱念,懂得了无可奈何,命不由衷。

  十年后,是一个荼蘼花凋尽的时节。

  那天夜里,我就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篮送不出去的点心,守在墙根底下,盼她练武归来。

  可那天,我盼到很晚很晚,盼到虫鸣声已倦怠,星辰也失了颜色,还是没有盼到她的身影。

  当我倚坐在墙边,几乎要抬不起沉甸甸的眼皮时,才听到一阵由远及近、凌乱不定的脚步声。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凭着声响,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正从幽暗杂乱的小道里踉跄而出。

  冷白的月光爬过高墙,打在她惨无血色的面颊上。我看出,她的眼神很奇怪,几度涌起强烈的痛楚与恶心,却要费上百倍的力气,遮掩成一副自甘情愿的若无其事。

  她勉强支撑着步伐,拐到覆满青苔的老墙下,忽然就没忍住弯下了腰,开始呕吐。

  她呕得好惨,是搜肠抖肺的呕。脾胃里没东西了,又开始吐酸水,最后只剩下一耸一耸的干咳。

  我藏在拐角后,心坎里一刺一刺疼得厉害,几次想要迈上前去,又不争气地缩了回来。

  我极想知道,她刚刚到底遭遇了什么。可孤山派里长久的压抑,早已让她变得沉默寡言,哪怕快被心事压断了脊梁骨,也不肯与人倾诉。眼下这副狼狈的样子,只怕她不愿被任何一个人撞见。

  正当我徘徊不前,却见她灌了两口水,拾起搁在一边儿的长剑,迈着倔强又不稳的步伐,走进了后山的竹林。

  我拎起篮子,跟了上去。

  如纱如雾的蟾光照在林间,被森森的竹竿撕扯裂成碎片,又被乱飞的竹叶刮出斑驳的暗痕。

  小满就站在那四分五裂、斑驳沉暗的月色里,眉眼凝得坚毅,却不见多少光泽;背脊挺得很直,又显得格外单薄。

  接着,她横剑在前,指腹一按簧扣,“唰”一声狠狠拔剑出鞘!

  剑光扫出一道银练,将七八根翠竹拦腰削断,随后又是斜劈竖斩,快挑疾刺,一气呵成放出十余招,顷刻间将四周的丛竹夷平了一大片。

  我并不是第一次窥见她深夜练剑,但这一次,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以往她的剑法平平无奇,不管怎么苦练都是进境极微。可在那一夜,她仿佛突破了什么关窍,不知从哪儿学得一套大开大阖的剑法,比往昔简直高出了一大截。

  惊异之余,我又有些想不明白,武功有长进,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喜悦。

  我只看到她的眼底,是疯了一样刻意挥洒的仇恨,试图借此压住、却又压不住那反复涌上的痛楚与恶心。

  我很想知道,又不太敢知道,那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痛楚与恶心,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只看到她的剑风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凌厉,竹竿一根根惨死在剑刃下,四面的空地越扩越大,片片竹叶卷入剑影都被搅成了粉碎……

  她就这样拼命发泄着,不知过去了几多时,夏夜早从闷热化成了微凉,我的后衣领子都已被露水染透了。而她手中的剑法,也从起初不顾一切的狠劲儿,拖成了麻木的筋疲力竭。

  剑风不情愿地停歇下来,而她显已累到了极处。

  累到长剑脱手,滚落到草丛里,累到她双目已经迷离,脚下也失了力道,晃了一晃,倾身栽倒下去。

  到那时,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飞快冲上前去——

  让她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感到,她在我怀里孱弱地喘息,片刻后才清醒了一些。随后她抬起目光,才迎见我后知后觉的、羞惶无措的脸。

  我以为,她定会用力推开我,转身跑出竹林,要么就会质问我,为什么会在深夜里跟踪她、偷看她,是不是不怀好意。

  可是……

  她都没有。

  她只是很疲惫、很茫然地看着我,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我看到她慢慢红了眼圈儿,突然就瘫在我怀里,泪珠潸然滚落。仿佛适才僵持太久的痛楚、恶心与仇恨,都在压抑的抽泣声里塌天陷地。

  我愣住了神,只感到她泪涌如泉,湿了我的襟怀,仿佛连心坎儿也浸得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又暖,又凉。

  我陪她坐下来,拿出帕子为她擦泪,恰巧看到她的后衣襟下,多出一块很难看的淤青。我想起她的痛楚与恶心,更想知道她不肯倾诉的遭遇。可我问不出来,也不敢问。

  渐渐地,她哭累了。她拽了下衣襟,身子还是有气无力地靠着我。我听见她肚子里咕咕叫,她对我说,她饿了。

  我呆了一下,迟迟没有动作。

  我明知她才先吐了个干净,又练了这么久的剑,肯定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明明我那篮子里就放着好些点心,可我也知道自己做的难吃,又何苦拿出来自讨没趣。

  她见我没动静,苦涩笑了一笑。她问我每天夜里都守在她屋檐下,手里拎的点心不是给她,那又是给谁的。

  我讪讪红了脸。本以为我藏得很不起眼,她也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可没想到这十年来,她一直都把我看在眼里。

  既说到这里,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开篮子,拿了一枚五福饼给她。

  看到那块饼,她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显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许多年的物是人非后,还能从一个并不相熟的少女手里,收到一枚儿时最爱的点心。

  她来去翻看那块饼,似乎发觉这点心的形色,竟与谢府里做的惊人地相肖。

  她脸色诧异,忍不住抬头问我:“你是什么人?是从谢府里出来的么?”

  她还道我是哑巴不能说话,于是拿住我的指尖,按在她的手心里,示意我写字告诉她。

  可我只是涨红了脸,窘迫地抽回了手。

  我还牢记仙尊的话,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晓我名讳。

  更何况,万一她知道我是十四霜,知道我身上沾过她全家人的鲜血……那我又该如何面对她。

  任她怎么问,我也不答,把她也问得倦了。

  她无奈,只好拿起五福饼,轻轻咬了一口。

  我紧张地捏了捏裙角,生怕她刚吃下那口饼,下一瞬就会吐出来。

  可我想不到,她细细嚼了一嚼,咽了下去。她对我说,点心很甜,很好吃。

  我心口狠狠抽了一下,鼻尖酸得厉害,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心疼。

  早先,后厨的下人吃过我的点心,他们都说又苦又咸,喂猪都不吃。

  可她呢……

  她命里究竟吃过多少苦,才会连我做的点心,都吃出了香甜。

  我看着她一口一口吃完了那块饼,又吃了两块不成形的桂花糕。眉眼松弛下去,困倦也涌了上来,她竟躺在我的膝上,安静地睡着了。

  我像个木头桩子守着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

  夜色浅了,天际白了。我将手臂遮住朦胧的晨曦,不许它照在她沉睡的眉眼上。

  那一刻,我只觉得生而为人,着实奇怪得很。

  纵有千不该、万不该却又往而不可追的血海深仇,纵有万丈红尘里受不住、逃不掉的困苦辛酸,纵有十年如一日吐不出、吞不下的辗转反侧……

  可只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清晨,当你抬起手臂遮住三寸日光,能护得挚爱的姑娘一刻安眠——

  你竟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