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道深处,零星的仙桃花时闪时灭。穿过一排年深日久的旧棺,尽头是一口整洁的半新棺。
这新棺打扫得十分干净,盖上布置着好些朵荼蘼花。有些还是刚摘的雪白鲜嫩,有些却已经枯萎泛黄。
棺木前,跪着那娇小的一袭银衣。哭咽声时断时续,又怎能诉尽绵绵不绝的断肠悲。
十四霜就这样跪在小满的棺前,哭得声都哑了。
萧、夜、温三人远远站在后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生上前劝慰。
三人半路遭遇鬼士,本来就心境沉重,难得遇到能杀鬼的十四霜,眼见局势有了转机,可谁又能想到,这小剑仙竟和那鬼士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羁绊。是福是祸,又有谁能知?
“仙祖说,让你去劝劝。”温苓拽了拽萧凰的袖角,转述巳娘所言,“十四霜和小满的事,关乎谢家当年的惨案。若不知其中来龙去脉,这场冤孽也永远不得疏解。”
萧凰叹了口气。她已经什么没心思追究谢家案的阴谋了,只是看十四霜爱而不得的处境,倒是和自己有一点相通。她轻轻走上前去,抚了抚她的肩膀。随后坐下身来,静静陪在她一旁。
“小满……她说的对……”
十四霜抽泣好一会儿,才颤声说话了。
“我就是个怪物……”
我是个怪物。
世人都叫我——“十四霜”。
我不知自己生于何地,降于何年。
只记得,我第一眼见到的光,是血红色的。
……血色的天日,血色的沙土,血色的人。
许多年后才知道,我出生的地方,叫做沙场。
我生于最阴暗,最血腥的年岁。
四野割据,烽火不息。金戈满地,铁甲峥嵘。
锻造我的王,为了赋予我极致的杀性,不惜搜罗这世间最罕有、最奇异的质材。
铸我的金,是清明金。
清明为金之精,赋予我坚不可摧的质地。
熔我的火,是天地劫烧。
劫烧为末日火,赋予我毁天灭地的道力。
淬我的水,是九泉水。
九泉为地狱水,是地府里赏善罚恶的一面镜,照得清罪过种种,欲念万千。
欲念万千,最重是杀念。
杀念,就是剑与人相连的脐带。
当我照见主人的杀念,便能唤起无与伦比的杀性,屠万众于一夕,毁天地于一炬。
有了我,王领兵横征四方,所向披靡,一统八荒,终结了拉锯数十年的阴暗与血腥。
我照见王的欲念,懂得了贪婪,暴虐,嗜杀——掌人生死、踏平天下的快意。
后来,战乱结束了。
我照见百孔千疮的土地上,重新修起高大奢华的宫阙。那些饱受摧残的岁月,如过眼云烟般告诸遗忘。
我就在盛宴中央,王的身旁,照见一众千形百态的肉食者,放歌纵酒,尽欢极欲。
我照见当权百官的欲念,附凤攀龙,争权夺贵,懂得了骄奢,虚伪,谄媚。
那夜里,他们尊我为至宝,奉我为神明。
云云中,不知是谁引了一句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从那一刻起,我有了名字。
他们都叫我——“十四霜”。
我曾以为,战乱平息了。我的命运,也已落定尘埃。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并不是结束,我只是个开始。
烽火终有燃尽时,但人心的杀念永无止息。
新朝甫立,看似平定了外患,但内乱也从此孳生。
我成为王侯将相明争暗抢的重器,我听到朝野上下传言蜂起——“得十四霜者得天下”,我顺着鲜血汇就的长河,从一个权贵手中,流到下一个权贵手中。又从道貌岸然的宫廷,流到了不加遮饰的草野江湖。
百年间,我换过许多主人,也照见越来越多的欲念。
我照见子弑父,臣弑君,同门操戈,夫妻反目,结党营私,谋奸构陷。有的主人平步青云,气焰熏天;有的主人一落千丈,全族灭顶。我记不清每个人的容貌,但似乎都是相差无几的嘴脸。
见得多了,我也懂得了更多。
我懂得了残忍,懂得了仇恨。懂得了阳奉阴违,明枪暗箭。懂得了给某个素不相干的人,扣上某个我并不甚懂的罪名,从而心安理得,杀之而后快;懂得了为着某个我并不甚懂的目的,罔顾一切,不择手段……
随之猛进的……也是我越来越可怕的杀性。
我的剑锋上,照见过百余年林林总总的欲念,流淌过太多无名无姓的鲜血,亲吻过太多死不瞑目的冤魂。
而这些,都是我杀性的源泉。
到那时,我的杀性已经远远凌驾于每一个新任的主人。他们以为,他们在操纵我,可事实上,他们才是我的奴隶。
或者说,每一个人……他们都是欲念的奴隶。
欲念疯长,杀性蓬勃。不知不觉间,我已沦为彻底失控的怪物。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尸积山壑,血染云巅。
久而久之,终究是有人发现了我的异常。
我记不清那人是谁,大抵是朝中一员武将罢。他怕被我的剑气蛊惑,不惜自伤心脉,最终克制住自己的欲念,将我封存在厚重的剑鞘里,掩住了诱人心智的杀气。
从那时起,我躺在暗无天日的剑鞘里,沉睡了很久很久。
偶尔,我会想起我经历过的数百年,想起我懂得的那千百种欲念。
我想,我已经懂得差不多了。
红尘人间,也不过诸如此类。
可直到……直到……
直到那一天。
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那天,天色有点热。
正在沉睡的我,忽然听到剑鞘外传来一声笑。
这笑声,对我很是新奇。
我不怎么听过人说笑,纵是听过,也大多是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
可那一声笑,就只是很干净、很纯粹的笑。
这一笑,我便醒了。
随后,有人将我缓缓拔出了剑鞘。
以往他们拔我出鞘,总是一个比一个凶狠,一个比一个凌厉。
可这人的动作很拖沓,又很笨拙,像是从来没有使过兵器一样。
然后,我感到那久违的、浓郁又明朗的日光,洒满了我的剑锋。我全身熠熠发光,想是好看极了。
与此同时,我收敛多年的杀气,也终于舒展开来。
我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
真想看看这又是怎样一个主人,眼底藏着怎样的欲念,又将怎样屈从于我的邪性,大杀特杀,喋血四方。
紧接着,我被人平平托了起来。
一翻面,我便清清楚楚地,映照出那人的眉眼。
没有贪婪,没有暴虐,没有嗜杀。没有骄奢、虚伪和谄媚。没有残忍,没有仇恨,没有不知所以然的你死我活,不择手段。
——那只是一个小女孩,干净、娇气、可爱。
她一双柔软又好奇的目光,不偏不倚倒映在我的剑脊上。
我仔细寻了很久……
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杀念。
我照见她的眼底,是另一种东西。
——我从来没有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我照见她弯起了眼睫,拣起一支雪团儿似的花苞,簪在了我的剑锷上。
我降世数百年,有人拿我称王称霸,有人拿我谋朝篡位,有人拿我报仇雪恨,有人拿我伸张所谓的“正道”,有人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享受杀戮的快感……
可从来不曾有人,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晚春,将一朵洁白无瑕的荼靡花,簪在我的剑锷上。
我照见女孩儿清澈的瞳仁,她也在凝望我的剑身。
她摸到我身上刻的名字,歪过头想了一会儿,随后叫了我一声——“霜儿”。
她叫我,霜儿。
以往数百年,我只是杀人如麻、披靡天下的神剑十四霜。
直到那时,我成了“霜儿”,成了一个小女孩最钟爱的玩伴。
尽管,我不能言语,不能行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的身边,听任她的照顾,照见她头顶的日升月落,收下她每一个春去夏来时,簪在我剑锷上的荼蘼花。
她凑到我的护手旁,悄悄告诉我她的名字。
——她叫小满。
我照见她给我洗澡,喂我吃饭,给我缝衣裳,偷拿她娘亲的胭脂与青黛,为我画一副奇形怪状的妆。
她喜欢背着我荡秋千,我照见湛蓝的长空时近时远。
她喜欢夏夜里带我去看萤虫,她说它们的光芒都远不如我的亮。
谢府里的秋树结了果子,她定要举着我去够果子,比所有人摘得都要多。
冬天我被大雪埋进院子里,非要等她找不到快急哭了,我才会故意闪一闪剑身的光。
我也照见过她的父亲,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总是无奈地训斥她,说我太危险了,不许她再与我玩耍。他会让下人把我收好,藏到谢家的某个角落。可不出三天,她一定会把我找到,等她爹爹又抓个正着时,抱住我嘻嘻地笑。
如此这般,我陪了她整整两年。
这两年,我照见了许多,遗忘了许多,又懂得了许多。
我照见她的一颦一笑,照见晨曦与斜照扑进她眼底的光,照见那一朵朵簪在剑锷上开了又谢的荼蘼花。
我似乎全忘了自己的杀性,忘了贪婪、暴虐、嗜杀,骄奢、虚伪、谄媚,忘了残忍与仇恨,忘了那些记不清缘由的你死我活,不择手段。
我……我好像又懂得了……
懂得了她的喜怒哀乐,懂得了相伴可以无需任何目的,懂得了付出也可以别无所求。
懂得了……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