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吻下去,她感到蛇身微微一阵扭动,又听见幽谷里“窸窸索索”,刮起了清凉的风。头上的穹顶原有个豁口,起先是灰蒙蒙的阴暗,此时却是云破日出,透进几道朦胧的光柱。
温苓想道,既然灵识都起了变化,巳娘定然是心境好转,打算原宥自己了罢。
她又托起蛇尾巴,还想趁热打铁多亲几下,却听巳娘忍不住道:“阿苓,你不要再亲了。”
温苓一怔,抬头瞧去,只见巳娘上半身化成女掌柜的人形,水杏眼一眨一眨酝酿着金芒,下半身仍是修长的蛇尾,任由自己抱在怀里。
她撞见她深沉秀致的容颜,不由得呆了一会儿,才吐出那句迟疑的:“啊?”
巳娘轻咳一声:“嗯,你可以亲别处,但是不许亲尾巴。”
温苓不解:“为什么?”
巳娘眼底闪过一丝古怪,努力压下唇角的笑意:“阿苓,你知道蛇尾巴那儿是什么吗?”
“是……”温苓傻了一傻。她虽对蛇的习性知之甚少,但看巳娘微妙的神色,顿时想起俗常的用语——
蛇虫的媾和,不正是叫做……
“交尾”?
温苓的眼光不由自主往下滑去。
那……那我刚才亲的……
不正是她的……她的……
她的……
啊!
温苓的脸瞬间就红透了。
她摔开巳娘的尾巴,又气又急又是难为情:“你你你……你个臭流氓!”
“谁臭流氓了?”巳娘倒是换上一副委屈的脸色,“明明是你亲了我的那里……”
“别说啦!”温苓欲哭无泪,“你离我远一点!”
“阿苓……阿苓!”巳娘连喊几声,才终于打断了她,正色道:“快别闹了,醒醒。”
温苓一呆,随后感到神识疾晃,从沉睡中醒了过来。身处之地仍是荒野里的逼仄石洞,洞外夜色尚浓,约是四更天时。面前的子夜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温姑娘,该启程了。”
“好……好。”温苓费力平复着呼吸,一摸双颊,仍是窘得滚烫。
子夜见她脸色大不自在,也不知是在梦境里遇见了什么,不禁问道:“仙祖原谅你了?”
“没有!”温苓应得像头受惊的小鹿。
子夜被她吓了一跳,也不敢追问缘故,返身帮萧凰备马去了。
温苓正要收拾心境,巳娘又说话了:“你关我禁闭的事,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了。但是你亲我的那里……”
“你快闭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泥犁寺。
老寺的屋宇尽都烧成焦黑的瓦砾,两三束贪得无厌的鬼火仍在蚕食枯木上的余烬。
夜色里,悠悠飘下几颗晶莹的琼雪。雪花落在摇摇欲塌的半尊佛像上,也落在那依旧盘坐的枯黑人骨上。右臂断处还黏着几丝未及烧断的麻絮,被山风吹得一瑟一瑟的。
小满一手撑地,一手攥住剑柄,忍受着无间诀暴涨的最后一波余痛。嘴角的尸血滴得越来越缓,直到流尽痛楚的干涸。
“沙……沙……”
奴兀伦无声上前,揽住徒儿微微作颤的肩头:“十八重,恭喜。”
她嘴上虽说“恭喜”,脸色却并不只有欣慰。更多的,都是悲叹与怜悯。
固然,无间诀进境越高,鬼士的功力也越强。
但在鬼道里,看到同伴的无间诀大有长进,并不全然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这并不是嫉妒,只是对彼此的同情。因为她们深为了然,这强大的无间诀背后,必定是无比悲惨的前世,与深重难偿的执念。
在鬼道,强大不是功勋的华彩,而是苦难的疤痕。
痛楚褪去,小满感到很累。她歪过头,靠在师父身上。
奴兀伦蹲下身来,拿出鬼火凝成的帕子,为她拭去嘴角的血迹。
“等捉到那狐仙弟子,师父陪你去报仇。”
“他们都逃了,杀得过来吗?”
“慢慢地找,总有一天能杀光的。”
“好。”
小满忽然松开长剑,抱住奴兀伦的腰。
奴兀伦不善言辞,只知道徒儿才忍过粉身碎骨的剧痛,总需要个什么依赖。于是她也不说话,就任由她这样抱着自己。
须臾后,山下突然远远传来一声极惨的嘶嚎。若在常人那里,相隔甚远定是听不见的。但师徒俩耳识极敏,立刻察觉到山下起了什么变故,双双起身会心一视,同往那惨叫声疾行而去!
“十四霜去哪儿了?”
南天左将长剑抵在南天右的胸口,慢慢划开一道血痕。本来微不足道的轻伤,此刻却因啼血毒的加成,令南天右痛不欲生,高一声低一声惨叫个不停。
南天左并不认得子夜所下的啼血符,但看这鬼东西将弟弟折磨得半死不活,如今拿来严刑逼供,岂不是正尽其用?
“我……他娘的……”南天右疼得五官都扭在一起,“老子要是知道十四霜的下落,还来这儿干吗?”
“别废话,我问的是半年前。”南天左剑刃一翻,剥开弟弟的衣裳,露出胸膛上一道极细极长的旧伤,“你这伤疤比针眼儿还细,却能深及数寸,是不是十四霜留下的?”
“这……那……”南天右不愿多说,却也不敢抵赖,“那我也不知……”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南天左凑近弟弟,目光满是狠意,“半年前这一剑,到底是谁砍的?”
这一问似是触及了要紧处,南天右皱了皱眉头,生怕说出实言,便让哥哥得了十四霜的线索,只得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南天左目光炯厉:“是小满,还是后厨那个哑巴姑娘?”
“你……”南天右瞬间失色,“你知道……”
“我所料不错的话——”南天左将剑尖划弄弟弟的胸口,“半年前,你对小满欲行不轨,却被人偷袭了一剑。当时,屋里只有小满和那哑巴。她们用十四霜砍伤了你,后来,就带着宝剑畏罪潜逃了。”
剑尖一抖,削下一块印满啼血的皮来,痛得南天右青筋暴起,冷汗狂流。
“我问你,是也不是!”
“我……我不知……”
看弟弟仍要嘴硬,南天左抬起长剑,又要刺向那剥开的血肉:“她们去哪儿了,快说!”
“我招,我招!”南天右可不想在深山老林里活活痛死,万般难忍之下,只好屈打成招,“那个哑巴,她根本不是哑巴,她……她就是……”
正要交待,忽从极近处响起一道森冷的女声:“师父,师叔,久违了。”
兄弟俩骇然转头,但见昔日的女弟子提剑站在数尺远外,脸色惨白,颈间含血,肌肤上涌流过暗青的符文,哪有半点儿活人的样子?
二人早已听知小满的死讯,此刻不约而同惊道:“小满?你是人是鬼!”
小满一声冷笑,横长剑于身前,剑刃上伸出阴烈的火舌,映得兄弟俩的脸色一阵黑一阵白。
南天左见势不妙,立马挺剑架在南天右颈下:“小满,当初这禽兽玷污你的清白,今日为师就替你杀了他!”
正要斩落,眼前忽闪一道紫电,手上陡起灼烫,疼得他一刹间撤开长剑。低头看时,整只手已被烧得鲜血长流。
“少来了。”小满噙着怒笑,“你当年假惺惺地收养我,教我些不三不四的武艺,最后冷眼看着我被五门围攻,自刎坠崖……你做的这一切,不都是贪图我谢家的十四霜吗?”
“小满,你……你怎能……”惊惧之下,南天左故作辞严,可还不等反驳,又是“唰”地一声银光来回。
定睛看时,小满已是挥着染血的长剑站回原地。此刻才觉出肩头一股凉意,竟是在不觉之间,被她卸去整整一条臂膀!
南天左震骇难当,断臂处很快袭来剧痛,冲的他几乎晕厥,忍不住跪倒下来,鲜血喷红了淅淅零零的白雪。
南天右见此情状,早已吓得脑子空白,结结巴巴连求饶也说不出口。比起伪善的哥哥,他待小满恶行颇多,当年在孤山派,屡次凭借长辈的淫威,强迫她屈身于己。如今见她含冤还魂,真不敢想会怎样报仇雪恨?
正绝望时,奴兀伦忽然闪至他身旁,一把攫住他的手腕,扯下衣袖,露出一排排血滴状的瘢痕。
“这是……狐狸的手段?”奴兀伦瞳孔一缩,厉声质问南天右:“说,这是谁干的!”
“是……是一个戴面具的女子!”南天右巴望着留下一条性命,赶紧如实作答,从萧少侠扬威白驹客栈、力挫五门群豪,到泥犁寺狭路相逢的种种遭遇,尽数和盘托出。
这一番交待下来,奴兀伦和小满都耐不住心境的起伏,眼底放出灼烈的寒光。
想不到踏破铁鞋也寻不见的狐仙弟子,竟在这泥犁山下问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现在呢!”奴兀伦擒住南天右的肩膀,急促追问:“她们在哪儿!”
“哎哟……”南天右疼得龇牙咧嘴,“这个……这个小的真不知道了。但既然见过那老秃驴,这两人……肯定是去追寻十四霜了。”
“十四霜在哪儿!”奴兀伦五指催劲。
“啊——”南天右长声惨叫,“这小的当真不知啊!女菩萨你行行好,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奴兀伦正要拔出弯刀,小满乍然插话道:“师父,不必问了。”
只见她沉下眉目,若有所思:“我知道十四霜在哪儿。”
奴兀伦舒展眉关,抓起南天右的后衣领,丢给小满处置。
小满看着生前的禽兽师叔,脸色没什么波动,只是提剑在一旁的巨石上磨了磨,擦净了多余的血迹。
深暗的老林里,一声声扭曲的鬼哭狼嚎响彻夜空。就连那静静飘落的雪花,都似被地狱般的惨叫声惊成了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