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萧凰仍要澄清来意,但那片枯叶已然飞至眼前,不接又太显怠慢,只好托起双手,将叶子稳稳接入掌心。
那老僧环看三人各执的一片枯叶,闷闷开口道:“现在,诸位都拿到十四霜了,要拿它做些什么?”
孤山兄弟听他如此问话,禁不住面呈怪色。此前总以为这老僧是要遴选武学最强之人,才好托付十四霜的秘密。哪知他请人进了寺里,却并无一点较量武功的意思,反倒问起些没头没尾的闲话。二人又该怎样作答,才好猜中这老头的下怀?
弟弟南山右最是沉不住气了,率先站出道:“十四霜为天下第一神剑,持之者自当扬名称霸,震慑江湖,六合四海,唯我独尊!”
说罢豪言,双指夹着那枚枯叶,往空中一弹。劲风所及,树上的残叶纷纷扬扬脱了个干净,眨眼间落得光秃秃的,只剩了几道参差枯瘦的枝杈。
老僧仰头看向秃尽的老树,哑声说道:“好功夫。”
虽是夸赞之语,可他话声极是苍颓,倒听不出一丝夸奖的意味来。
南天左瞪了弟弟一眼,冷言道:“邪魔外道之徒,也配称什么唯我独尊?”
“我投身魔教,不正是拜你所赐么。”南天右笑意极讽,“也不知是哪个自居正派的掌门人,把亲弟弟震断心脉,丢在大孤山外不问死活呢。”
“孽畜,是你触犯门规,奸辱后辈,我替座下弟子主持公道,清理孤山门户,正是应有之义!”南天左变色喝道。
“哦,主持公道?”南天右啧了一啧,“你当初是替小满主持公道呢……还是图谋那谢家的十四霜?”
“你——”南天左正要拔剑,但被那老僧用扫帚挡了下来。
“你若拿到十四霜,又该如何呢。”老僧淡然追问。
南天左不再理会弟弟,肃然答道:“十四霜乃是人间重器,岂能擅用于一己之私,贪图于一家之霸?依在下浅见,而今这江湖四分五裂,争战不休,理当奉十四霜为一尊,号令各大门派同气连枝,匡扶正道,剿灭妖邪,但使江湖有序,武道清平。”
言罢,武功上也不愿示弱,拈起那枚枯叶,往院中央一荡而去。沉风起处,满地千百片的秋叶接连旋至半空,整整齐齐归落到篱笆之下,原本荒芜杂乱的寺园子登时收束得无比清静。
那老僧看了看一圈的落叶,脸色仍闷得死水一样,又是毫无波动道了一声:“好功夫。”
孤山兄弟见这老头仍没有半点儿透露十四霜的意思,都不约而同地焦灼起来。可这时,那老僧偏生将目光一转,盯着角落里一脸茫然的萧凰:“萧少侠,你拿到十四霜,又当做些什么呢?”
萧凰被他这么一追问,满脑子都是空白,反反覆覆自问了好几遍:“我要做些什么?我要做些什么……”
思绪摇摆半天,捏得那片叶子都起了褶皱,却是什么宏图大志也想不出来。她看了看满脸敌意的孤山兄弟,只是在想:“倘若没有这十四霜,好好的兄弟二人,又怎会煮豆燃萁,自相残杀?”
又想起巳娘所说谢家的灭门案,想起孽海上泣血鸣冤的侠女亡魂,心头更感酸楚无奈:“倘若没有这十四霜,世代书香的侯府谢家,又怎会卷入这场血雨腥风?谢家无辜的满门老小,又怎会沦为武林相争的牺牲鱼肉?”
遐思片刻,又想起自己负下的累累罪孽,顿感哀伤不已:“倘若……倘若我从来没有做过将军,倘若我从来没有拜入天器府,倘若我压根就没有出生在这世上……是不是那场夏戎之战,根本就不会发生呢?是不是那万万千千的黎民百姓,还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静又安乐地活着?”
自己这荒唐的半辈子,不正是和那十四霜,一模一样么。
哪怕是武功绝顶,哪怕是功高盖世,哪怕是万民称颂,到底又有什么用呢。
至于这十四霜——
哪怕它是威力无双的神兵,哪怕足以称霸四海,问鼎八方,哪怕能使江湖有序,天下清平……
不还是,害死了那么多,那么多……
……无辜的性命么。
萧凰心念迭起,从昏昏扰扰的凌乱,凋落成一声沉重的悲叹。
子夜看她神色凄然,知她定是又忆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往,遂拥住她的臂膀,又紧紧扣合住她的五指。
萧凰被她这么一握,方才拉回了神思。
她终于开口道:“这十四霜害人无数,莫不如毁掉了好。”
说着,指尖托起那枚枯叶,搓了一搓,散成万千碎末,飘逝在冷冽的西风里。
听到萧凰的回答,那老僧垂下空洞的目光,半晌也不言声。
良久,才又拾起竹扫帚,朝孤山兄弟甩下一句:“二位,请回罢。”
孤山兄弟闻言脸色大变,看看老僧,又看看萧凰,二人怎么也想不到,这老不死的竟要把十四霜托付给这个无名无望的小白脸?
盛怒之下,南天右猛将长剑一拔,箭步移身,朝萧凰斜斩而去!
萧凰应势抽刀,才要格挡,不料南天右剑锋一抖,中途易辙换招,反手刺向子夜!
他明知老僧和萧凰都是造诣极深之辈,又看出萧凰对这少女关照无比,也猜到二人关系非常,只要先拿下这小姑娘,不怕逼问不出十四霜的下落来!
然而这一剑尚未刺到,只觉颈项一凉,萧凰的金刀已然捷足先至,紧贴在他的锁骨前。
“你敢动她?”萧凰催劲压了压刀锋,刃前都沁出了血渍。
她本无一丝争强好斗之心,逢人遇事,从来都是只守不攻。但若有人敢伤及子夜,那是万万不能容忍半分的!
南天右恨得咬牙切齿,无奈被她横刀在颈,丝毫也反抗不得。情急之下,但将目光往身后斜去,叫了南天左一声:“大哥——”
可南天左双手背后,脸色冷漠之极,看不出一点意欲相帮的手足情面。等南天右喊他了,居然径直转身离去,飞步一纵,消失在苍莽的林木间。
“畜生东西,你……”南天右满腔的怒火无处撒泄,转手又抄起长剑,向身后的萧凰戳了过去!
可这一剑才递到一半,手臂又被子夜陡然拉住。同时贴上来的,还有一张赤色的啼血符。殷红化水,顷刻间钻入了手腕里。
“什么鬼东西!”南天右惊怒难当,又觉颈口一松,被萧凰甩到了地上。
他狼狈抬脸,只迎见子夜凉意十足的目光。她轻启樱唇,淡淡说了一声:“滚。”
南天右问取十四霜不成,倒被这小白脸和小姑娘欺得一败涂地,真真是平生从未遇此奇耻大辱。羞愤之下,一骨碌爬起身来,往山下落荒而逃。
目睹那身影遁得远了,老僧才转过蹒跚的步伐,拖着竹帚往庙里走去:“随我来。”
崇吾山脚。
纷杂的林木间,拂来一道黑红交错的旋风。一簇簇蛇鳞托住昏迷不醒的温苓,轻轻置在厚重的落叶堆上,终于化尽了所剩不多的仙力,消散无踪。
昏睡间,温苓的魂识起伏了好几个来回,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直到一缕既沉稳、又柔和的女声,紧贴着耳根子响起——
“孩子,醒醒。”
这一声好似清脆的金铃儿,瞬间惊起了温苓的意念。她陡一睁眼,茫然看了看四周,只有一大片荒芜陌生的山林,哪有什么人影儿了?
愣了片刻,想起上一刻分明还在客栈里,怎么就莫名其妙跑到这树林里来?
既想起那家客栈,自然又想到那位舍身救己的女掌柜,心底里有如刀割针刺一般,酸痛得难以生受。
恍惚间,她抬起指尖,抚了抚被女掌柜吻过的双唇。
……似乎还残存着临终一吻的触感。
凉丝丝的药香……好轻,好软。
虽并不明白那一吻出自何意,但不知怎么,每每一想起,心窍里就跟跑马一样,“突突突”乱撞个不停。
她只道,是自己内心太愧疚的缘故罢。
唉,可怜那赤练常仙儿啊。
若不是……若不是自己求她救命,连累她卷入这场祸端,她又怎会耗尽千年的修为,惨死在厉鬼的刀下呢?
想到此处,温苓又是悲切,又是自责,忍不住喉咙生涩,泪珠儿殷殷拥满了眼眶。
正自哭哭啼啼个不住,突然间响起那么一声笑语,仿佛空谷里东风如沐,径直从耳畔闯进了心房——
“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啊!”温苓被这近在咫尺的话声骇了一大跳,“谁……什么人?”
仓惶之下,起身打量左右,不过都是些老枝落木,哪里见得到半点人影儿了?
这时,那女声“噗哧”又笑了出来:“傻孩子,就知道哭,连我的声音都记不得么?”
“你……你是……”这一回温苓听得仔细,自然也就辨出了话声的主人,“那个……蛇仙掌柜?”
惊喜之下,又忙在四周找寻:“你……你在哪儿?我怎么找不见你?”
“别找啦。”巳娘悠悠说罢,温苓顿觉右手像被什么牵控着一样,不由自主抬到半空,按上了自己的小腹——
“我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