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娘的瞳仁里漾了一漾。
但她没有答话。
温苓的心弦猛然一抽,是七上八下的钝痛。
她好怕……
怕这个女人丢下自己,又丢回到那两个凶狠的厉鬼手中。
发乎自保的天性,她用可怜兮兮的眸色簇拥着她,又往她怀里缩了一缩。
奴兀伦见温苓醒转,又抬起狠厉的目光盘问巳娘:“喂,去泥犁寺怎么走?”
巳娘与她对视一刻,如实指了指西边的方位:“那边。”
奴兀伦眉角略松,低低哼了一声。
她不是不知道泥犁寺的去处,只是被温苓骗惨之后,但凡问人都要多留个心眼儿。
看来,这掌柜的还算个老实人。
她从小满手里接过鬼火烧成的画轴,又指着画中人问道:“这张脸,你见过么?”
巳娘端详着画像中温润秀雅的夫人。
如今的子夜与前世的打扮相差太大,又习惯戴着半张面具。若换做旁人,就算亲眼见过了,也未必立刻认得出来。
可巳娘不一样。
她是仙家啊。
只一眼便认得出,这不正是数日之前,那个为着萧女侠争风吃醋,一口喝光了合欢散的小姑娘么。
巳娘一声苦笑,摇了摇头。
“客官,我这店都好几天没生意做了,哪来的什么人呢。”
奴兀伦烦怒地叹了声气,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又喊上小满:“上路。”
“是,师父。”小满回应着,伸手就要去拉温苓。
“不……别碰我……”一见那厉鬼又要把自己带走,温苓吓得浑身一抖,不自禁抱住巳娘的脖颈,又将脸藏进她的胸怀。
扬首可见的,是巳娘深沉秀致的容颜。可见她神色出奇地平静,全看不出一丝相救之意,温苓的心也骤然冷下去,一点点陷进了绝望的泥沼。
“快走——”小满急着赶路,指尖溢出丝丝鬼火,便要一把攥住温苓的手臂。
可当那鬼火即将碰上她的衣角,突然像被什么挡在了半空,瑟瑟然僵持到一处,再也递不去一分一寸。
“这……这是……”小满陡一慌神,继而又转为无端的震愕。
但见手腕之处被一道澄明浮动的盾甲紧紧锁住了,透过忽明忽暗的烛光,那盾甲隐隐泛出黑红的光泽,再仔细看去,一片片勾连合缝的尽都是棱角分明的鳞片!
更令她骇然的是,被鳞片包裹的手腕,居然感到一阵侵魂入魄的……刺痛?
……这怎么可能!
小满的鬼士之身已然突破六重关,若按常理,这人间任何兵器都是伤不到她的。
可是……可是眼前这盾甲……
为什么会有痛感?
除非……
小满仓惶抬头,正撞见巳娘深渊一般的眼眸。
除非这个女人……
她不是人!
仓惶之下,小满忙运起鬼道的无间诀。参差的刺青漫上指尖,腾起一簇锋利的鬼火,“咄”一声迸开脆响,已是强忍痛楚,挣脱了那层盾甲,猛向后一跃退开丈远。
这一逃之下,背心早被奴兀伦从后抵住,晃了几晃,惊魂未定地站稳了脚跟。
喘息片时,但觉右掌心痛感犹在,竟被鳞片刮破了好几道伤口,暗红的尸血一滴滴洒在地砖上。
以她六重无间诀的功力,伤势本该瞬间复原的。然而这创痛显然非比凡俗,任由小满怎么调运鬼息,都好似被什么无形的灵气罩住了一般,刺青在手腕上一耸一耸的,怎么也漫不到伤处的所在。
奴兀伦目睹小满这道伤口,心里也自猜到了什么。师徒俩同时打起十分的警觉,各自拔出随身的兵器,血刃当空,又齐刷刷将锋利的目光投向巳娘。
巳娘的脸色,依旧如千年老井一般,幽深且平静。
她将一臂托住温苓的肩头,另一臂拥住她的膝弯,就这么横抱着她,缓缓站起了身。
站身的同时,眼眸从原本的漆黑,渐渐渡化成斑驳的朱砂色红纹。圆溜溜的瞳仁,也凝作一条纤竖的线。柔白的肩颈肌肤上,一环环裂出黑红交绘的六角鳞片。
温苓蜷在巳娘的怀里,对她的异变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过去常在山中采药,这样的眼瞳,这样的鳞片,也并非没有见过。
她认得出……
……是蛇。
巳娘微微一张口,齿间两侧各有一道纤细微曲的獠牙。
淡淡地,她发话了——
“鬼可以走,人留下。”
话音很轻,却好似辟开一方坚不可破的天地,完完整整地护住怀里的姑娘。
如渊停岳峙,似月涌星移。邪祟莫敢近,鬼煞莫敢欺。
温苓偎在女人的怀里,窥见她半人半蛇的形貌,心下只觉震撼,却并未生出一丝畏惧。
任她是人是蛇,是神仙还是妖怪……
她情愿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地交付与她。
“嚯……”
奴兀伦横开两口弯刀,刀刃上鬼火“滋滋滋”烧得狠辣。
她瞪着初露原型的女掌柜,带了点意外地似笑非笑:“呵……仙家?”
她也全未想到,一家平平无奇的客栈里,竟会埋伏着一条法力高深的常仙儿。
果然是大隐隐于市……藏得够深呐。
奴兀伦沉下眉头,心口的鬼道刺青飞快漫上锁骨,眸子里绽出决绝的杀机!
为鬼行道,鬼亦有道。
鬼道有训,未必逢人便杀,但遇到仙,那是非要灭了不可的。
毕竟阴阳异路,人鬼殊途。鬼道杀人渡鬼,而仙道,则是杀鬼救人。
鬼与仙,本就是黑白分明的势不两立。
奴兀伦攥紧双刀,携着拖尾成弧的峻厉鬼火,一个闪身疾飞而前,猛朝巳娘杀了过去!
巳娘怀抱温苓,身形丝毫未动,但将朱砂色的眼仁紧了一紧,身周便浮现出鳞甲排布而成的三道锦练,倏一下掠过激荡的风声,错分左中右三路,正面迎向来敌!
奴兀伦深知对方攻来的是仙力,不比人间的破刀烂剑,若真杀在身上,定会伤及鬼士的魂血,甚至专克她鬼道的无间诀。眼下不敢怠慢,扬刀便是一扫,一劈,又是一记双刀齐斩,将三道蛇鳞锦练尽数割断!
银影紫焰,玄鳞朱练——灵气鬼息交撞到一处,凌乱的火星儿裹着破碎的鳞片四处激飞,“嗒嗒嗒嗒”钉在桌椅粉壁上。就连墙上那一句“伊人何不系白驹”的题词,都被烧去了半边墨痕。
这一来一往之下,巳娘脸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却已震骇难当。
……真真好凶的厉鬼!
她凝起眉心,双颊透出黑红的鳞纹。仙力运起,三道锦练立刻化成六道,走马灯似的将奴兀伦团团围住。
锦练成形,先行有两道疾伏而下,径直刺向奴兀伦的心口!
无间诀的命门要害,便在鬼士的心窝深处。奴兀伦即刻举刀挡架,刀刃勾住错综的鳞片,生生对峙到一处——
恰在此时,巳娘将灵气一提,余下四道锦练同步抢上,两道缠住奴兀伦的左右肩臂,一道从后锁住她的脖颈,又有一道攻向她的小腹!
“师父!”小满见奴兀伦受困,握紧长剑便要抢上。
“哼……”奴兀伦摸清了巳娘的道力深浅,不惧反笑,“修炼千年的常仙儿,看来也不过尔尔。”
话音才落,浑身上下刺青涌流,刹那间爆开熊熊鬼火,震散了围困自己的万千鳞片,连同四周的桌椅板凳,一并炸成了齑粉碎屑!
霎时间,整个白驹客栈一片乱蒙蒙,阴风交荡,尘雾飞扬。
“呼……”
奴兀伦一个倒纵稳落在地,小满忙迎到师父身旁。待得烟尘落尽,已各自仗起刀剑,死死盯着前方的敌况。
只看那断木瓦砾之中,早已不见巳娘的踪影。却是从滚滚浓烟里,昂起一条十丈余长、合抱来粗的巨蛇。
蛇身之上,一环环交错着深邃的黑与炽热的红。颚下的逆鳞片片戟张,口中悬出倒钩般的细长利齿。身下的蛇尾紧紧攒成一团,将抖若筛糠的温苓卷护在其中。
——巳娘的真身,原是一条修行千年的火赤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