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马鞭落处,乌骓马一声长嘶,踏碎满径的赤霞,飞奔直下。
疾行一多会儿,子夜突然猛咳了两声,纤腰一垂,紧伏在马背上,似在忍受极大的不适。
“怎么啦?”萧凰赶紧勒马,环开手臂抱住了少女。刚碰到她的肌肤,顿觉出烧炭一般的滚烫。
“那杯酒……有毒……”子夜感到小腹底下烧起一团烈火,浑身的血脉沸涌难耐,也不知被什么驱使着,一把扯住萧凰的衣襟,恍惚间就要解开。
“子夜?子夜……”萧凰一声声的呼唤似在耳旁化成了幻梦,子夜再也挨不住体内的炽热,六识里一阵天旋地转,很快便昏睡过去。
薛州,平野。
金乌西坠,月色初萌。
枝叶间,两道鬼影疾闪而过。
一前一后两头穷奇身影极迅,所过之处枯叶纷飞,昏鸦都被惊得翻出巢穴,一簇簇扑满了际夜的长空。
在温苓的错引下,奴兀伦和小满一路南行。穷奇本为异兽,脚力比骏马更胜一筹,短短三日间,已是奔出了两千余里。
这其间,奴兀伦也并非不曾起疑。但每次追问温苓,她总是答得十分肯定。试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姑娘,也不像有欺骗厉鬼的胆子。奴兀伦半信半疑之下,也只得暂先听从她的指引。
正奔袭间,温苓身子一晃,差点从虎背上摔了下去。小满忙伸手将她一捞,穷奇也听话地落在地上,慢下了脚步。
“嗯?”奴兀伦停下坐骑,转过来查看情况。
“晕过去了。”小满抱住温苓,且见她脸色苍白,气息极是微弱,半昏半醒的扶不起来。
鬼士不像凡人要吃饭睡觉,更不会疲惫生病,整整三天里昼夜兼程,自然不在话下。可温苓毕竟是个大活人,三天里尽在虎背上颠簸,更不怎么吃喝休息,身子骨又怎能熬得住?
奴兀伦无奈皱眉,上前捉住温苓的衣襟,晃一晃道:“喂,醒醒。”
温苓勉强睁开眼睛,才吐出一个字:“我……”轻咳几声,虚馁得说不出话了。
奴兀伦不耐烦叹了口气,回望远处支出一片屋梁,隐隐散出几缕炊烟,沉声道:“前面有户人家,让她吃点东西再走。”
小满一声承应,师徒俩又带着温苓骑上虎背,须臾过后,赶到那房屋之下。
仔细一看,原来不是人家,却是一家野店。窗子里透着灯光,屋里还传出男人喝酒划拳的叫嚷声。
“去。”奴兀伦拽起温苓,叫她自行去店里讨一口水喝。
“我来……”小满看温苓步履不稳,才要跟上,却被奴兀伦拦住了。
“她跑不了。”奴兀伦抱着双臂,眉目隐在幽暗的夜色里。
温苓一瘸一拐进了客店,屋里乌烟瘴气的,全是佩刀带剑的绿林豪士,正自喝酒吃肉,吹牛胡侃。
此时的她已然剩不了几许理智,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更不知自己还能活几天,满心里只想着攥紧那枚桃铃,感知到若隐若现的西北方位,企盼着“萧哥哥”能离得越远越好。
可她又担心极了,那两个厉鬼一旦看破这场骗局,杀了她之后再去追“萧哥哥”……那自己岂不是白白送死了么?
唯一的法子……只有在自己遇害之前,尽快给“萧哥哥”送去消息,赶在厉鬼之先做出防备!
思量至此,温苓又一次下定决心,向那群绿林豪客走了过去。
“大哥,请……请问……”她扯了扯一个大汉的衣角,“你们是往西北方去么?”
那大汉斜乜着醉眼,看了看眼皮底下弱不禁风的姑娘:“哟,哪儿来这么俊俏的小娘子?”
“你……你们若往西北去,能不能帮我捎个口信……”温苓感到那大汉的神色不似善意,急得眼圈都红了。
说话间,桌上的豪客正举着酒碗大吼大叫:“等老子拿到十四霜,见一个,杀一个,见一个,杀一个。把那些狗日的邪魔外道……统统都杀光了!”
屋外,奴兀伦和小满正守在房檐下的阴暗处。
听见那豪客喊出“十四霜”的字眼,小满的脸色骤然一冷,鬼道刺青漫出衣襟,恶狠狠爬上了脸颊。
奴兀伦看了一眼徒儿。
相处数日下来,早已对小满的遭遇了如指掌,自然明白“十四霜”对她意味着什么。
……小满的全家,连同她自己,都是因十四霜而死的。
她恨十四霜,更恨极了那些追寻十四霜的武林众人。
“快到十月廿三了。”奴兀伦闷闷说道,话中带着宽慰之意。
“赶得及么?”小满怅然一叹。
“赶得及。”奴兀伦话不多,但从来说一不二。
小满心下稍安,收敛了刺青,感激地看向师父。
说来也觉可笑,生前做人的时候,自从她全家罹难,触目皆为冷眼,俯仰尽是炎凉,而她也在年深日久的水火中,磨成一块百孔千疮的石头。
死后成了鬼士,反倒在师徒姊妹之间,体味到点滴来之不易的情谊。
鬼道里虽然规矩森严,但鬼士之间心腹坦诚,生前各自苦命,死后惺惺相惜,姐妹间从无权位之争,更不见人世间的倾轧与算计。
……做人,还当真不如做鬼。
感慨之余,又好奇奴兀伦生前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这一回事,她还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过。
“师父。”小满忍不住发问,“你是怎么入了鬼道的?”
“我吗?”奴兀伦似也不大愿意提起,沉默一刻,才幽幽开口道:“因为……没能守住最重要的人。”
小满听师父说得囫囵,却也不敢多问。
但她知道,师父既能练成七七四十九重无间诀,生前定是遭遇了极大的苦痛,想必还远远超过自己。
“小满。”奴兀伦忽然问起,“你觉着,是跟着花不二好呢,还是跟我好呢?”
小满仔细一想,花不二和奴兀伦都是待她很好的前辈,可她们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副脾性。
花不二身为鬼道中最强的元老,偏生又贪玩好色真性情。你道她总是嬉皮笑脸,烂漫天真,可姐妹们都说,花不二一旦犯起执念,那真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六界轮回都能让她掀了个底朝天。若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又怎能练成九九八十一重至高无间?
奴兀伦又大不一样,虽说平时总要拧着眉心沉着脸,一副狠巴巴的模样,办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手起刀落不眨眼。可到关键时节,却每每会露出心软的一面。譬如这姓温的小姑娘,明明到了三天的期限,可师父还是不忍杀她,竟还容许她去店里讨一口吃的。
思来想去,小满也分不出个高下来,只如实说道:“都好。”
奴兀伦面露苦笑:“还是花不二好些。她话多,热闹。”
“你也好。”小满忙说,“我……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我娘。”
“你……”奴兀伦笑笑,“我死时也才二十出头,有这样显老么?”
“不是的。”小满又说,“我是说我娘,她也是犬戎人。”
“嗯?”奴兀伦有点意外,“犬戎的女子嫁到中原,倒是不多见。”
“是。”小满想起了幼年的家,剧变以前,原是那样的和睦美满,“我爹和我娘,他们……”
话刚出口,忽听见野店里爆发出一阵哄笑,一大汉高声道:“什么厉不厉鬼的,这小娘子怕不是个傻子吧?”
一听这话大不对劲,奴兀伦和小满同时变了脸色,纵步一飞,直奔店门口去!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求你们帮帮我……”温苓被一帮不怀好意的恶汉围堵在墙角,已是吓得脸色惨白。
“嘿,这不巧了,哥几个正是往西北去的。”一秃头汉子满脸淫笑,凑近温苓的身,“你想要哥几个,给你那萧什么的情郎报个信儿……总得让哥们儿吃饱了再上路吧?”说着就开始解裤腰带。
“不不……不要!”温苓拼了命的推拒,可她本就没什么力气,又在路上消耗了三天三夜,此刻被那秃头汉子压在墙上,如何能挣脱得开?
正撕扯间,忽闻见“嗡”地一声,一道寒练由远及近疾飞过来,随后荡开一记横斩,混浊的血雾狂喷而出!
再定睛看时,那汉子一颗光秃秃的脑瓢,早不知砍到哪里去了。
小满抖了抖染血的长剑,剑从上涌出阴森的紫焰。紧跟着一片剑影闪烁,鬼步纵横,穿梭在惊恐逃窜的人群之中。不过弹指一挥间,已是将满屋子的绿林豪客杀了个干干净净。
“师父。”小满退开两步,给奴兀伦让出一条血路。
温苓环顾一屋子支离破碎的尸首,满墙满地都被鲜血泼了个透红,一抬眼,又对上奴兀伦杀气四溢的面容——
她明白,自己怕是大限将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