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你是人间不二法>第49章 公主(三)

  我跑了不知有多远,跑到树林深处,再也听不见村子里的响动。

  我跪在雪地里,扶住一棵树干,莫名其妙的,吐了几大口血。

  脑子里嗡嗡作响,心脉胀得要炸开一般,仿佛有一口锯子锯着我的心弦,根根断裂,血肉支离。

  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犬戎的公主。那只是傻妞儿的玩笑话,怎能信得?

  可偏生两年前碣石关的那些疑点,就好像陈年的伤疤被人撕开,赫然的血腥一览无余……无比清晰的,映入我的脑海。

  我想起客栈外的那两匹骏马。

  ……会不会,就是犬戎进贡的文马?

  还有那个持弯刀的犬戎刺客……

  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子,为什么在打斗时暴怒难当,又为什么在失败后悲伤欲绝。

  ……会不会,她根本就不是刺客,而是护送公主的贴身侍卫?

  碣石关的真相,会不会是这样一种可能……

  犬戎确是送来了贡物和公主,却半路遭人暗算,贡品尽被洗劫,公主也被掳走,几经辗转,流落到了黑村。

  会不会……犬戎根本就没有毁约。

  而这场征战……从头到尾,都是大错特错。

  我一万个不愿再想下去,可思绪已然由不得我,逼着我意识到,我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错!

  如果那时候,我不是等在碣石关,而是再前行一百里、五十里……

  如果那时候,我早一点察觉到异常,也没有因为风沙而怠惰,立刻赶去追查缘由……

  那是不是……犬戎的车队就不会发生意外,贡品和公主,也会平平安安地抵达汉京?

  哪怕……哪怕……

  哪怕我回到羲和峰时,先与师父讲明疑点,着力查清此事,而不是直接定下“犬戎毁约”的论断……

  哪怕最终归咎于我的失职,哪怕要我担下死罪,被朝廷杀头……

  哪怕……

  哪怕有那么一丝可能……

  这场战乱,根本就不会发生!

  夏戎之间,根本不会像现在这般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成千上万的汉人和犬戎人……根本就不会惨死在沙场上,根本就不会流离失所,遍野哀鸿,析骸而炊,易子而食。

  而那位犬戎的公主……也不会流落在荒山野岭里,日复一日忍受着非人的折磨!

  可是……可是……

  可是这人世间,从来就没有“哪怕”和“如果”。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但我又该怎么接受啊。

  我怎么能接受这一切……这一切,无可挽回的、大错特错的、惨绝人寰的……

  ……血难。

  皆由我,一人而起。

  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害死了千万人。

  “砰——”

  萧凰不自觉握紧掌心,内劲所及,手里的酒盏裂成几块。碎片刺破肌肤,鲜血混着酒汁溅了一桌。

  子夜不知该怎么言语,只轻轻将碎片拨至一旁,又拿帕子为她擦拭伤处。

  她看见她的右手背上,彼岸花闪着凄冷的光。

  第二天,我在树下醒来。雪淡了很多,但还在下。

  我恍了许久的神,还道昨夜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荒诞陆离的噩梦。

  想起地窖里那个疯女人,心里酸苦不已,刀割一样的疼。

  即便她是犬戎人,也不该遭到这样的凌虐罢。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趁村民不备,悄悄放她逃走。

  可当我走出杨树林,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看到那个疯女人……被吊在树上,遍体鳞伤,肚破肠出,不知死了多久,尸体早已冻僵了。

  唯独眼睛不肯合上,像狼一样。

  四周都是黑村的村民,叽叽喳喳说着闲话,说这疯子昨夜要逃跑,被抓个正着,活活打死了。

  我看到人群之后,傻妞儿坐在雪地里,哭得很是伤心。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我顿时脑子里“嗡”地一声。

  愣了半晌,满脑子空荡荡的,除却悲痛,便只剩下一个可耻的念头……

  走,马上走,走的越远越好!

  走了,就可以忘却这一切。

  我快步赶回营帐,戴好面具,传令士卒,即刻启程归朝!

  可当我收拾行装时,事态开始变得诡异了。

  那柄“唐虞”,只剩下剑鞘,剑却找不到了。

  我想不起短剑是丢在了何处,但八成是在地窖附近。师娘赠我的东西,我是万万不该遗失的。可我当时神志不清,打死也不想回去地窖那里,所以……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随后,我带上三千骑兵,冒着零丁的风雪,迅速撤离了黑村。

  翻过一座山头,面前忽转开阔,横亘着一条百丈来宽的长河。

  北境隆冬,又下了多日的大雪,天色严寒。河水冰冻三尺,试着踩了一踩,极是坚实。

  我也没多想什么,便领着众士卒,踏上坚冰,大举渡河。

  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雪突然停了,风也静了,气息变得有些突兀。

  明明有三千人马踏冰而行,脚步声、佩刀声、马蹄声、喷鼻声……也都窸窸窣窣的响着。可不知怎么,那河上却似一片死寂,既阴森,又沉闷,比坟地还要阴冷三分。

  直到……

  我走在最前面,离岸边还要十余丈远时,陡然听得河中央响起一道极尖极脆的冰裂声——

  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好,当下一声号令,打马往岸上狂奔!

  然而那冰面……那冰面裂得无比蹊跷。分明是厚逾三寸的冰棱,百丈来宽的大河,却在顷刻之间大片塌陷,四面同时掀起巨浪,吞没了无数兵卒!

  我走在最前方,相距岸边不过十丈,本来眨眼的功夫便能上岸,可不知怎么回事,□□的骏马还没迈出几步,底下的冰面碎成渣滓,连人带马翻进了水里!

  至于那河水,更是说不出的古怪。不但奇寒彻骨,又好像格外的沉重,仿佛一股极强的力道粘住我的身子,死死往水底下拖拽!

  我原在天器府练过水性,如今却根本游不起来,只觉得周身越来越沉,竭力抱住一块浮冰,也不知这样能撑住多久。

  一时间,我听见河面上恶浪滔天,人马嘶嚎声此起彼伏,纵是沙场上短兵交战,也不似眼下这般惨烈。

  我身为将领,也是一筹莫展,当时已呛了好几口冰水,肺腑里刺痛迭起,两条手臂早已榨干了气力,神智也越来越模糊,只觉马上便要沉入水底,葬身于此了……

  不知这样昏昏沉沉的过去多久,还道自己已上了黄泉路,却在骤然间,右手传来钻心的剧痛,惊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睁开双眼,只见自己仍攀着那块浮冰,大片的鲜红漫延开来。

  我……我看见……

  我看见我的右手背上……赫然插着那柄“唐虞”的短剑,洞穿掌心,牢牢地钉在浮冰上!

  我全然傻住了。

  这柄短剑……不是找不见了么?

  它……它怎会出现在这里?

  又怎会这般巧合,钉在我的右手背上,令我不致沉下水去,救了我一条性命?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来不及想太多,但觉四周水流渐缓,身子也轻浮了些,遂忍着剧痛拔出短剑,划了几下水,终于爬上河岸。

  大难逃生,恍如隔世。我缓了许久的神,才抬首往河面上张望。

  ……野水茫茫,死一样的岑寂。

  除了顺水漂浮的残缨片甲,连半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汉家三千铁骑,就这么不明所以地……

  全军覆没了。

  “所以……你的伤疤?”子夜看向萧凰手背的彼岸花,轻轻地摩挲着。

  萧凰点了点头。

  ——原来,竟是这般匪夷所思的来由。

  “然后呢?”子夜又问。

  萧凰脸色黯淡,似已疲惫到了极处。

  我不懂。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只有我一个人侥幸活下来。

  可这一连串的剧变,早已令我失去了思索的余力。

  我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的,孤身一人回到了汉京。

  我……我心里仅存的念头,就是去找师娘。

  一直以来,都是师娘与我关照,教我成人。

  可如今的我……我不知我干了些什么,不知我为什么活着,不知我到底是谁。

  我想去问师娘,求一个答案。

  可我刚到宫家的大门,便听闻那个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师娘……她已经去世了。

  也就在前不久。

  不仅仅是师娘,而是整个宫家,都被一个叛变的七曜弟子杀光了。

  师父闻迅赶到,毙了那个弟子,自己却也身受重伤,闭门不愿见人。

  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感觉到……

  就好比一根细线,苦苦悬着我那沉重又残破的心魂,只在一刹那间,崩断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朝廷念我功高,天子下诏封赏,我借口师门变故,对富贵再无意兴,草草推拒掉了。

  想当初,我才入天器府时,心存凌烟志,意往黄金台。天大地大,可任我尽展宏图。

  可如今呢……

  依旧是天大地大,却觉这半生除了荒唐,便是罪孽,连活着也是不配。

  累累黄金台高筑,不是黄金……是白骨。

  “从那之后,你就来了业城?”子夜轻声问着。

  “嗯。”萧凰低浅一应。

  这十八年,我不是没有想过。

  也许……也许犬戎当初真的毁了约,也许傻妞儿的“公主”只是一句玩笑,也许那疯女人确是一位公主,但并不是木华黎氏……如此种种,也并非绝无可能。

  可我比谁都清楚,这些侥幸的胡思乱想,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我极想知道真相,又怕极了真相。

  我想去死,可三番五次也下不去手,也不知在顾虑些什么。

  我恨我自己,恨那个功名赫赫的“萧大将军”,恨这具苦苦伪装给世人看的“男儿身”。

  我恨极了一切,与过去相关的……一切一切。

  可我答应过师娘,又不敢轻易卸去男装,就这么槁木死灰一般……熬过了整整十八年。

  直到,遇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