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总裁豪门>长命万岁【完结】>第56章 挂孝发丧

  墨色渐淡, 浮碧挂天。

  已经是平旦时分。

  居室里面的几案前,灯盏的火苗还没有灭,谢宝因踞坐在锦席上, 身后有凭几护着, 她一只手捏着棋子,落在棋盘,腕上所戴的玉镯碰到边沿发出的声音泠泠。

  棋盘上面,黑与白也混在一起,如同阴阳。

  昨夜这盘棋下到中途, 大理寺少卿裴敬博突然来了长乐坊,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情, 男子穿衣离家后,便彻夜未归,只是派家中奴仆回来报了个平安。

  谢宝因把棋盘上面的棋子全部捡起,掌心微倾, 落入棋奁中,然后一手扶着凭几,一手护在腹前, 缓慢从席上起身去临牗的坐床。

  屋舍外面的侍女也端水进来, 跪坐在旁边,尽心侍奉女君盥洗。

  盥洗过后, 谢宝因拿着竹简在看。

  玉藻来到内室侍奉的时候,看见女子心神不宁的相貌, 以为是暑热天闷的原因, 过去把窗牗推开, 让风吹进来。

  “现在还没到日出时分。” 她看女君虽然是两股着地的踞坐, 但是有身孕, 肯定不怎么舒服,所以又去拿来隐囊放在女子身侧,供她倚靠,发现女子脸色苍白,劝道,“女君还可以闭眼假寐。”

  整夜都没怎么睡好的谢宝因颔首,把竹简递给侍女去放好,然后懒散的直接往坐床临牗的那边倒去,这里视野最好,她把双臂叠在窗牗上,脑袋轻轻靠在臂弯处,望着庭院,神绪乱飞。

  今天就是六月廿三,太子要丧服入殿的日子,突生变故,绝非好事。

  建邺城内的坊市大门虽然全部都还没有打开,但是大理寺的官吏手里拿着着能够在闭坊后通行各坊的令牌走在前面,给身后的车驾开路。

  从道德坊出来,绕过一个坊,便进了大业坊,然后停在一处屋舍前。

  裴敬搏来到男子的车驾前,作揖禀告:“林廷尉,这里就是大理寺正沈云的家,已经是最后一处。”

  林业绥抬手揉着眉心,敛去疲态,弯腰下车,而后负手立在阶下,一言不发,看着官吏敲门。

  那一名外室死在了上月高陵郡的大火中,前几日郑戎又下狠心杀了郑九郎,不留下半点的痕迹,但是却忘记了他还有赠出去的。

  敲门声刚响,里面就传来沈家奴仆的声音:“不知道来客是谁。”

  官吏直接朗声应答:“大理寺。”

  奴仆歉意道:“我这就去请阿郎。”

  官吏只知道他们现在办的事情很紧急,一下就没了主意,回身向男子请示。

  林业绥颔首。

  官吏还是聪明的对里面呵道:“大理寺有要事,还请尽快。”

  奴仆应声离去。

  等在一旁的裴敬搏婉转道:“林廷尉,只差这一个了,快点进去也能够快点结束。”

  前面去的那几家都是直接闯入的,可没有像现在这么有礼。

  林业绥只笑道:“他既然把我们当客,我们也要敬重主家。”

  夜半时分,各坊闭门,不管是谁都不能在外面走动,消息自然也就没办法传递,但是穿行坊市耗时巨大,五六个人都不同坊,在日出前,必须要快点做完这一切。

  可是现在坊门快要打开,也已经是最后一个,要是再强行进入,被沈云警备起来,跑去找来郑戎,肯定会被纠缠,耽误时间。

  何必浪费时间在死人身上。

  半刻后,整理好衣冠的沈云亲自来开门,等看到门外的两人,吓到立马行揖礼:“林廷尉,裴少卿。”

  说着就侧过身,要请人入内。

  林业绥扫了眼,泠然开口:“大理寺奉命审查内外官员是否豢养别宅妇,沈寺正应当更希望在这里聊。”

  沈云并非是世家出身,只是因为孝悌之名传遍乡里,所以被推举为官,这处屋舍也是朝廷所赠,家里面只置办了一个奴仆和两名侍女。

  奴仆作护家之用,侍女侍奉他的妻子、母亲。

  孝悌恩爱、品性端正是他行官的根本。

  不等沈云开口。

  裴敬搏已经出声:“上月郑御史家在高陵郡的别墅突生大火,里面发现焦尸,由大理寺接手后,查到焦尸是扬州郡乐妓,五年前随着扬州郡守来到建邺城,进入乐坊,然后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跟她同来的另外几位乐妓也找不到了,经过月余的走访,发现这几人在几年间竟分别住在不同坊市的居民屋舍中。”

  “律法所定,乐妓不入良家坊,此为其一。”他接着说道,“且几年来,郑御史都是频繁来往这些坊,可是从去年六月开始,却变成其他五人各去一坊,沈寺正就是其中一个。”

  “端阳过后,审查别宅妇的政令一下,全部都消失不见。”裴敬搏浸染大理寺,审讯之法亦颇有心得,这套话术已经用了整夜,屡试不爽,“审查到这里,其余四位都已经交代,只剩沈寺正一个人。”

  沈云的呼吸由平缓转为急促,他没有家族傍身,能做到六品大理寺正已经犹如登天,在纠结犹豫过后,直接走到男子面前跪下,交代了所有事。

  林业绥只问:“人呢?”

  沈云老老实实的回答:“五月初十,送去了外郡。”

  果不其然,裴敬搏叹口气,政令下达近两月,短时间内已经没有办法再找到那几名乐妓了。

  林业绥缄默下来,转身登车。

  忙碌一夜,却一无所获。

  裴敬搏也略显颓丧的要走去自己那辆车驾旁,走了两三步,又猛然收回脚,抬头看向旁侧车辕。

  男子微垂眼睑,以不容人置喙的姿态,命令道:“今天日正时分进宫,亲自上书郑戎豢养外室。”

  两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男子已经入了车舆。

  裴敬搏看着沈云,笑而不语,走去登车。

  不上书,他因为豢养外室的事情依旧逃不了被贬,况且天子在盛怒之下,已经加重了处罚,贬谪前还要脛杖五十。

  上奏,可以跟着他们一搏。

  沈云想完这些,从地上起身,来到车驾旁,着急提醒:“林廷尉,郑御史身后是昭国郑氏和七大王。”

  “沈寺正只是云海一渺尘。”林业绥手拍去衣上的尘土,“随风而动,就是最好的归宿。”

  沈云刚想问风是谁,但是车驾已动。

  日出时分,坊门已经开启。

  驭夫将车驾驶进长乐巷后,搬来车凳,然后去敲门,大声喊道:“家主归来,快点开门!”

  奴仆赶紧把门打开。

  进去后,林业绥直接朝西边屋舍走去,走到庭院里面,远远就看见趴卧在窗牗边的女子,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屋舍外面的侍女看见家主回来,下意识就想要去开口喊女君,但是刚要开口就被遏止,侍女也悄声离开。

  假寐的谢宝因睁开眼睛,歪头枕臂,笑吟吟的:“郎君遣走侍女是要做什么。”

  林业绥言笑自若的反诘:“幼福想要我做些什么。”

  谢宝因偏头不理他。

  林业绥也直接走进内室,看见女子想要起来,又瞥了一眼她快五个月的腹部,箕踞在坐床边,伸手把人捞到怀里,低声斥责,带着无奈:“在这里睡觉,容易得头疾。”

  扶着男子的胸膛踞坐好后,谢宝因揉着被枕麻的手臂,乖乖认错,语气诚恳:“我以后不会了。”

  很快居室外有脚步声,侍女端来水侍奉家主盥洗。

  等男子盥洗好,谢宝因问:“是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林业绥摇头,唇畔带笑,温声道:“连夜到造访几位朝官的家里,求他们为我办件事。”

  谢宝因跽坐在案前,拿竹简的书顿住,忍不住笑起来,九卿还需要去求人办事,说出去谁会信。

  林业绥也轻声询问:“什么时候去。”

  阴家前几日就派遣家中奴仆来相邀她廿三这日一起去玄都观。

  太子妃虽然出身泰山羊氏,但是她的外祖是李郡阴氏,她身为太子妃,不好来长乐坊,也不好亲自相邀。

  毕竟九卿是天子家臣,东宫非亲非故,擅自来往就会被天子警备有逼宫的嫌疑,而且今天太子丧服进宫,林氏要是和东宫突然接触,会招来灾祸。

  阴氏有子弟在议婚,林氏也有女郎,两家见面也不会显得突兀。

  谢宝因缓缓滚开竹简:“食时之前去就行。”

  林业绥箕坐着,指腹来回摩挲着光滑的案面,静默不语。

  “郎君整夜未归,为的不就是多增加几分胜算吗。”谢宝因没有听到男子再继续说话,暂时搁下手里的竹简不看,她稍转过身体,“既然有了胜算,郎君就好好去卧榻睡一觉,等着我和孩子归家。”

  林业绥半阖双目,望着右边那只来牵他的纤手,哑然失笑,然后跟着女子从席上起身,在卧榻前任她给自己解衣袍,散发冠。

  陪着男子在卧榻上睡到快到食时的时候,谢宝因悄悄起来,命奴仆在巷道备下车驾,随后侍女进来侍奉穿衣。

  在出去之前,她看了看卧榻,而后垂眸,掩住思绪。

  女子刚离开,林业绥就缓缓睁开眼,唤来奴仆。

  童官侍奉这位家主已久,迅速在几案前面摆上棋盘和残局,然后跪坐在远处,双手交叠在腿上,等着男子随时可能有的命令。

  林业绥不急不慌的破起残局,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是有好几次都执子不下。

  童官暗自叹一口气,他昨夜虽然已经按照家主的命令,找来十个甲士豪奴,提前在玄都观布置好,但是世事最难料。

  林业绥两指夹了枚白子,落在棋盘以北,对应建邺城,这便是兰台宫的方位。

  一驾绿宝顶、红车壁,金丝竹帘做帷幔,檐角坠银香囊的牛车悠缓的驶进崇业坊后,平稳停在玄都观外。

  下了车,谢宝因踩着翘头履,走上石阶,走得比之前慢很多,百级石阶,怀有身孕的她,十步一歇。

  随侍在旁的玉藻谨慎侍奉着。

  到了祖师殿,女子照常向殿内神像行道礼,然后脚下右转,按照阴家奴仆所说的,径直去到道观后殿。

  那里是一处幽深僻静的地方,只是快要到的时候,被人给拦下来了。

  宫卫作揖行礼,没有盛气凌人:“我家女君在这里歇息,请夫人见谅。”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朝内打量,那名女子立在殿前,御侍站在她身后。

  玉藻也回道:“是阴家夫人请我们女君前来的。”

  “原来是林夫人。”宫卫恍然大悟,连忙低头让开。

  朱色殿柱竖立,日光照下,柱影东斜,谢宝因一步一行,穿梭其中,花影接踵而至的映在她身上。

  走到女子三尺外的地方,她停了下来。

  两人默契的互看一眼。

  谢宝因眼中,紫色宝相花纹襦裙衬得女子雍容华贵,只是眉眼间倦意极深,似乎是积年累月下来的,怎么也抹不去了。

  羊元君眼中,十二破的红色交窬裙是明艳,三重大袖襦是沉稳,翘头履和高耸入云的发髻又是温婉,她想要看透这位林夫人,但是怎么也看不透。

  转眼一瞬,谢宝因已经礼数周到的行肃拜礼。

  羊元君也点头,回她颔首礼。

  丝丝热气自天地间腾然而起,浸入肌肤每一寸。

  白云似飞絮落满廖天,盛暑之下,无风自散。

  御侍搬来两张坐席在殿门外,席子中间放置一张矮足几案,又另外拿来凭几围在身后,可往后靠。

  等太子妃屈膝坐下后,谢宝因才在玉藻的搀扶中,慢慢弯膝,跽坐着。

  两人的身侧都有冰鉴送着凉风,身后是大开的殿门,再后面是神像,这间宫殿曾经是玄都观的主殿,供奉着东极青华大帝,只是后来因为高帝不喜,所以就另外修了殿宇供奉。

  但是建筑格局常常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这座殿室才得以侥幸留存,在荒废两朝后,生长着苔藓杂草,后来有法师发现这里的幽静,有隐世之风,于是简单修葺,还留了些苔藓异草在这里,又另外种花树,才得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没有多久,碎冰碰壁叮啷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御侍奉上两盏乌梅汤。

  “我常年在东宫,除却之前在家中时结交的好友和族中姊妹外,建邺里面就再也没有深交的人,只是好友远嫁各郡世家,姊妹也都议婚成为宗妇,管理着家中和宗族的事务。”羊元君亲自递盏给女子,听起来并无恶意,“今天心慌过重,又听说夫人和天台观那只仙鹤交好,我想夫人一定是有仙缘的,所以才请夫人前来这里陪我度闲日,或许这心里也就不慌了。”

  谢宝因双手接过,看到为尊的太子妃已经喝汤,她这才手执着白玉匙轻轻搅动,垂眸看一池红汤随她而动,笑着缓言:“我哪里有什么仙缘,不过是多喂了它几次,所以才记住的我,今天我能够见到太子妃,大约就是它带给我的仙缘了。”

  笑,却不达心。

  受够宫人冷眼的羊元君,马上就可以敏锐的察觉到这些细末,她只是笑笑:“我十五岁入东宫,已经很久没有和人畅谈过了,夫人又何尝不是它带给我的仙缘。”

  猛然听到瓦片碎裂之声,两人齐齐偏头去看。

  宫卫拱手来报,原来是暑热之下,飞禽耐不住这热,飞在空中就径直掉下来,摔在屋脊上面,死了。

  羊元君像是突然有所感,叹出一句“殿下也该出发了”。

  谢宝因咽下酸甜的乌梅汤,沉吟不语。

  微微昂头,看着那幸存的飞禽继续往东飞。

  飞禽自西飞来,越过掖庭,路过宫城,落在东宫的殿脊之上,看着下面的太子舍人忙忙碌碌。

  舍人得到李乙的命令,捧着连夜赶制出来的衣服跑向主殿,侍奉他穿上。

  “殿下。”偷穿丧服是大逆之事,舍人提醒一句,“要是被贤淑妃和七大王知道,必定会去陛下那里说殿下盼着陛...”

  生麻布所制,裂处外露不缉,还是最重的斩衰服。

  而且东宫也不是干干净净的,这里还有好多郑氏的人,就算之前找借口杀了几个,但还不知道有没有。

  李乙笑而不语,这回不需他们去说,他亲自穿去天子面前。

  命人备好马舆后,李乙登车,从延喜门出东宫,再从建福门进兰台宫,在第二道阙门下舆。

  来往的宫侍看到太子穿着丧服,以为太子这是要逼宫了,被吓得赶紧跑去禀告天子,跌跌撞撞跑到含光殿外面的时候,他匆忙告诉殿外禁卫。

  禁卫察觉到事情的严重,进殿还来不及行礼,话就已经出口:“陛下,太子戴孝入宫来了。”

  李璋不急不慢地看完手上文书,扫向案前的人,淡淡应了声:“不准拦他,我倒要看看这个逆子又要做些什么。”

  天子有令,兰台宫各处的宫卫、舍人都不敢有所阻拦,低头行礼退避一旁,任由这位太子行走。

  望着这座三层殿基的殿宇,李乙踩上石阶,一步一步往最高处走,十六年前,他看着李璋走上去时,便在心里想,这里有什么好,值得众叛亲离也要来,可当他以太子身份执剑亲手杀死恶言侮辱生母之人的时候,体会到了拥有生杀夺予的快感,开始想自己终有一天也要到这最高处。

  只是,李璋不容他。

  站在含光殿外,李乙行稽礼:“李乙谒见陛下。”

  殿室主人冷哼一声:“进来吧。”

  李璋搁置下文书,抬头打量着这位儿子,想到竟是日后他百年,也算提前看到子孙为自己戴孝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直接开门见山,不愿意再弯绕演戏:“太子知不知道丧服入殿,储君戴孝是什么意思。”

  李乙:“知道。”

  李璋:“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犯。”

  “七月初七是姑母的忌日,我上月去给姑母做法会的时候,遇到了姑母的御侍朱玉,她亲自写下血书,说出了当年的真相。”李乙从腰间拿出一方染血的粗麻布,双手虎口自中间往两边抹开,高举头顶,奉上,“字字泣血,句句锥心,臣希望陛下能肃清往事,让安福公主黄泉安魂。”

  没有天子的号令,舍人不敢去接,直到天子瞥了他一眼,才碎步上前,从太子手中接过血书,再呈给把整个身子都靠在凭几上的人。

  李璋展开,只字不漏的全部看过,最后实在是不忍心再看,闭眼放下:“《天元律》所定,案发十五年不追。”

  他睁眼,看着太子:“要是追,必须是儿女丈夫亲诉。”

  李乙和天子对视,屈膝跪下,身骨依旧不弯:“律法既然需要,那李乙就是安福公主的儿子。”

  李璋掷声重申:“你是太子!”

  李乙不禁失笑,这十载来,李毓得圣眷,势头渐盛,都是天子给的,东宫早就依旧准备扫榻让贤了,竟然还能从天子口中听到一句自己是太子。

  “臣在幼时身染恶疾,性命垂危,是安福公主四处奔波,为臣寻到良药,才争取到生机,哀献皇后尝命臣‘你命因姑母所活,你应唤其为母’,现在姑母无儿无女,在黄泉中苍凉度日,受尽苦楚,有苦无人给申,臣岂能旁观,岂能愧对哀献皇后的谆谆不倦。”

  “不过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知道这种小事。”

  李璋就知道,看,说完还要讥他一下:“你是不愿当这个太子了?”

  “哀献皇后走了,空出皇后之位,东宫之位也被我占据十六载,理应空出。”李乙伏地叩头,“等姑母魂安,臣的性命任由陛下处置。”

  听到哀献皇后,又听到这个儿子开始尽说一些浑话,李璋被激的执起笔洗,咬着牙,狠狠砸向太子:“你这个逆子,说什么是为你姑母伸冤,我看你是恨不得我早点死!你母亲就是被你这逆子给克死的!”

  李乙额角被砸到流出血,他岿然不动,只说:“哀献皇后是被臣克死,还是抑郁而终,陛下心里知道。”

  每提哀献皇后,父子必争吵,以往有太子妃在旁调和,可今日...

  殿内舍人都是在王邸侍奉过的老人,见状劝阻:“这次太子是为安福公主的事情来的,陛下与太子怎么又为哀献皇后吵起来了。”

  “为臣,你不忠;为子,你不孝;为君,你不仁。”李璋一脚踢开年老的舍人,走出案桌,粗喘着气,剧烈咳起来,“君纲父纲,你有哪样是做到了的?”

  “为父、为夫、为子、为弟。”李乙越说,心里的怨气就积攒越多,“陛下又做到了哪样?”

  李璋捂着胸口,多年不曾发作的胸痹似有重来之势,忍着厥心疼痛,虚声笑道:“既然这么想念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最疼你的,那你干脆下去陪她。”

  “臣想了二十一载。”

  被踢开的舍人,连忙爬到殿外,喊来信任的禁卫:“快去长乐巷告诉林廷尉!”

  出了宫门,禁卫直奔长乐巷,好在兰台宫与此相距不算远,骑马两刻就到了。

  因为临近日正时分,害怕生变故,童官奉命在巷道等着,看到真的来了人,赶紧迎内侍去西边屋舍。

  疾步抵达男子的居所后,内侍走过庭院,径直进屋舍,然后边行礼边喘气把含光殿里面发生的事一口气说完:“太子提及了哀献皇后,陛下大怒,请林廷尉尽早进宫。”

  内室久不闻声。

  很久以后,男子才淡淡道:“其余三族可有知道消息。”

  内侍喘匀气,答:“今天含光殿的禁卫和舍人虽然都是可信的,但是太子丧服入宫,根本无法藏匿,应该是都知道了。”

  林业绥笑着落子,知道却不着急入宫,看来是还不知道太子戴孝为的究竟是什么。

  天子竟然能够把含光殿发生的事情彻底断绝流出的可能。

  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大理寺卿要是入宫,必然会引得谢贤、郑彧和王宣等人的注意,就算是没有事,也会进宫来参一脚。

  林业绥命人换了不显眼的车驾。

  入了望仙门,车舆均需缓行。

  行至第一道阙门时,男子屈指敲了三下木方。

  驭夫再缓车速。

  有几人聚集在第一道阙门,他们都是被郑戎相赠乐妓的人,走到这里,听到天子在怒斥太子,竟然说出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的话后,心里迟迟拿不定主意。

  “得罪郑仆射与七大王,仕途葬送,性命葬送,连死后的清誉也难保全,还不如在这里捱到郑仆射来。”一名朝官嗤鼻道,“他林业绥最多也就再做这一日廷尉罢了,还能够奈我们如何。”

  其余几人皆不敢接话,他出身世家,他们却不是。

  车舆内的男子敛袖,笑而不语。

  吴郡孙氏的子弟,还真是不知好好惜福。

  “孙主簿不是说我只能再做一日廷尉,奈何不了谁吗。”林业绥温润如玉的笑着,嗓音清冽,“现在是日昳时分,那就看看你还能否活到夜半。”

  话音砸在宫砖上的时候,车舆也同时碾过宫砖,缓缓驶向第二道阙门。

  众人回过神,现今这位林氏家主就是大理寺卿,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赶在郑氏来之前,就提前下手要他们的命。

  沈云思量着早晨那句话,率先低头往含光殿走去。

  他们只是缈尘,要随风而动,今日这阵风,是林廷尉。

  明日的事,就等下阵风来的时候,再说吧。

  热气逐渐攀升,玄都观的善信都急着赶回家中。

  侍奉在一旁的玉藻和御侍为了降温更快,命宫卫提来井水,舀来浇在冰上。

  白雾袅袅中,东极青华大帝坐在九色莲花宝座之上,手持杨柳洒琼浆,睁眼慈悲瞧着殿外的两人。

  “我知道夫人与林廷尉在心里一定认为这次相邀是鸿门宴,但是我前面跟夫人说的话都是真的,太子的脾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就算是陛下这个父亲,也都没有我清楚。”羊元君小口喝着梅子汤,长睫稀疏,遮不住眼里的神伤,“太子这一生都没有走不出哀献皇后的死。”

  他们父子一定会谈到哀献皇后,今天没有人能够救下太子。

  谢宝因放下盏,仍怀戒心,只说了些抚慰人心的话。

  看了看天上飞鸟,羊元君便由御侍扶起,然后缓缓跪在没有铺席的地上:“客我今天确实有事要相求夫人。”

  君家大礼,谢宝因不敢相受,掌心撑在凭几上,着急想要起来,玉藻赶忙来扶,等起身,上前想要搀扶时,这位太子妃却摇头相拒。

  “夫人出身高门。”羊元君垂眸,“应该知道哀献皇后是我姑母。”

  女子不起,谢宝因也不敢站起,半蹲着:“知道,哀献皇后和太子妃的贤名,世家夫人都称赞不已。”

  哀献皇后出身泰山羊氏,太子妃也出身于此,两个人是姑甥关系,太子妃之父就是哀献皇后的堂弟,一门要连接出两个皇后,堪比当年的郑氏,但是羊氏到现在依旧还是低调行事,不任三品,不入三省九寺,所教出的两位女郎也都是温婉贤淑。

  羊元君往前后两侧扫去,御侍早已退避。

  女子的声音如同潺潺溪水,细水流长:“有了姑母的前车之鉴,家里的尊长都劝我不要嫁,就算是嫁去没落的世家,也好过进这薄恩的皇室,但是他们不知道,我自从幼时去王邸看望过病重的姑母,看见过太子堪折的形貌,就再也走不出他身边三尺的地方。”

  “那时年少,心里想的都是快快长大,可以飞入宫城,好去陪伴太子,所以我在十五岁那年,不顾尊长游说,一脚踏进东宫,再也不回头,那时候宠爱太子的哀献皇后、安福公主、昭德太子、先帝一个个的逝去,太后也已经十六载没有出过蓬莱殿,我又怎么可以再弃他而去。”

  “好在我那时候年纪虽然小,但是没有看错人。”羊元君看向谢宝因腹部,眼泪就落了下来,“皇室薄凉,他不薄凉。”

  谢宝因抬手帮她擦去。

  太子和太子妃曾经有过四个孩子,后来接连夭折,但是一直到现在,东宫除了太子妃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大约是七大王的圣眷太过,太子也不抱着能够即位的心,子嗣也就不再那么看重。

  两个人少年夫妻,战战兢兢才携手走到今天。

  “我说这些也只是希望夫人能够心软垂怜。”羊元君轻抓着女子手腕,请求道,“我不愿意死在东宫里,也不愿意和太子隔日而死,要是太子有事,还望夫人能代我转告林廷尉,求他为太子敛尸,陪葬在哀献皇后身旁。”

  苔藓中长出的米花,随风摇曳,不起眼,可快乐。

  谢宝因将目光落在眼前,终于是卸下心防,问了句:“那太子妃你呢。”

  “林廷尉要是能够让陛下同意太子陪葬,就已经是恩德。”羊元君露出个浅笑,她也是快乐的,“再多的,怎敢再求。”

  天子性情难测,无人能劝,贤淑妃所能劝的,都是天子当时需要台阶下来而已。

  这次出行,谢宝因心中也没底,也是抱着会死的想法,但是看着女子心如死灰的神色,她还是笑着宽慰:“太子所行的是仁孝之事,一定会受到庇佑,郎君一定会拼命保下太子的。”

  羊元君指了指这干旱的天,笑叹:“你看,这大暑已经过去五日了。”

  谢宝因抬手挡在目前,微微仰头去看,指缝间,烈日灼人。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

  又有俗谚道: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含光殿上,沈云同其余三人共同上书御史台大夫郑戎豢养外妇。

  因为外人的介入,才使得这场父子的争吵结束。

  天子伸手扶额,合上眼,粗喘着气,像是刚从梦魇中醒来一样,人也缓过神来,瞥了眼太子,不置一言。

  神智清醒后,天子重新坐回去,手指覆在血书上,急诏郑戎入宫。

  日出坊门一开,孙主薄就派人去通知了郑戎,大理寺卿林业绥因外室而连夜查来的事情。

  郑戎知道后,赶紧爬起来穿好衣,着急忙慌的就跑去和堂兄商量对策,就在这时,宫里也忽然传来天子急诏的消息。

  兄弟二人相觑一眼。

  “先进宫去,最坏不过被贬谪,过几月我再把你调回建邺来就是。”郑彧敲了几下书案,“脛杖,到时买通行刑之人就行。”

  有了堂兄的话,郑戎心中担忧减少,来不及回家再更衣,直接登车入宫。

  等人走后,郑彧始终坐立不安,要只是外室,何必如此着急要诏见,而且林业绥又怎么会仅仅只为这样一件小事就如此大动干戈。

  太子也在含光殿...安福公主!

  他连忙起身更衣,吩咐家中奴仆备车去长极巷。

  郑戎诚惶诚恐的入了含光殿,拱手行过君臣礼,来的路上也早就依旧把措辞都准备好,随时可以应对天子发问。

  事情不明之前,他只管装傻充愣:“不知陛下急诏为何。”

  李璋起身,边走边把手中血书展开,走到郑戎面前的时候,冷笑一声,慢悠悠的将血书覆在这人面上,手上使了些力,咬着牙,似乎要就此把人闷死才算完。

  看到人挥手挣扎时,李璋一掌拍过,松了手:“自己看!”

  终于得以喘息的郑戎,双手把脸上的东西拿下来,捧在手上却发现是血书,他静下心看过后,手上发抖。

  “主婿郑戎乖戾成性,沉湎淫逸,成婚后通奸民妇,公主忍气吞声,然主婿明目张胆把人带至居室,公主终是再也不能忍,与其争论,主婿却殴打公主。后公主回宫,文帝闻悉,降职主婿,接回公主,不久主婿假做出悔改之态,得知自己怀孕的公主心软和好。

  那几日,主婿的确好生相待,柔情蜜语,公主入宫说与文帝皇后听,面露喜态,本要留宿宫中,却因想念主婿而改变主意。

  离别之际,相约明日再入宫陪伴文帝皇后。

  谁知刚归家就撞见主婿再犯从前之事,公主质问不过两句,主婿竟狠心将公主推搡下床,脚踩公主肚子,使其流产,又活生生打死公主。

  贱奴当夜在室内亲睹此事,本欲追随公主而去,又不愿公主和腹中孩儿枉死,被主婿凌.辱,苟活至今。

  太子仁孝,不忘公主,以公主子嗣之身,求贱奴以污血述公主之屈。贱奴朱玉犹记公主音容,又岂敢推脱。”

  郑戎沉默半响:“当年旧案,无至亲,不可追。”

  李璋、李乙难得同声道。

  “太子就是公主嗣子。”

  “我便是姑母儿子。”

  只听一声闷响,郑戎瘫倒在地。

  郑戎、王宣和谢贤匆匆入宫时,天子已经以郑戎以豢养别宅妇的罪名贬谪,随后更要依据朱玉血书,判其诛罪。

  三人也听说了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身份入宫来喊冤的事情,卢氏那里也得到消息,她思索几下,写了封信给家中。

  长生殿里,李璋已经被吵到头疼欲裂,他干脆把太子一起拉了来,然后就是四个人一起吵。

  郑彧说:“荒唐,太子是陛下血肉,怎么可以突然就是公主嗣子!”

  李乙便驳:“哀献皇后在时,亲口让我称公主为母。”

  谢贤说:“便是要重审,也理应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李乙则喝道:“既要说法,岂是忘了八议?大理寺与刑部皆无权审理管辖此案。”

  法律之下,八类人犯法必须由皇帝裁决,其中便包括驸马。

  在三人辩论争执不下的时候,闭口不言的王宣温和说道:“陛下素来最尊先人,此案是文帝亲自下了定论的,今日陛下又怎么能够逆文帝而为,岂非不孝。”

  天子之前行事最喜欢拿先人说事,那他就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李璋眯着眼没说话,郁夷王氏素来如此,倒是家风了。

  他瞥了眼离殿门最近的舍人。

  舍人立马领悟,悄声退出殿,走到负手立于殿阶的男子身旁:“陛下被吵得头疼了,还请林廷尉给个能治头疼的办法。”

  “只留下郑仆射,与他说一说七大王的事。”林业绥俯视着巍峨宫殿,来往之人皆如蝼蚁般,落在他眸中成了黑点。

  贤淑妃也急忙赶来这里,贪心之人是什么都留不住的。

  他怜悯笑道:“陛下要怜惜七大王竟然有这样的舅父。”

  舍人进殿。

  半刻后,谢贤、王宣与太子都退了出来,看见站在殿外的林业绥,表情各不同。

  殿内,郑彧径直跪下,陈情道:“臣并非是要包庇郑戎,只是治国以儒以法,今日之事,于儒于法都不容,要是强行如此,日后万事都不再循法,国家各官署如同虚设,陛下要如何治国,我与谢司徒、王侍中又要如何掌天下政事?”

  李璋面无表情的瞧着这个人,心里想的是若将一柄剑从脊骨插入,可会被这脊骨所阻,嘴上说的是软语:“罢了,旧人已逝,何必再执着。郑仆射说得也极对,我乃天子,拥有万民,应当想治国之道。”

  郑彧松下口气。

  李璋却又说出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回去吧,要下雨了。”

  郑彧不知所以,只好起身,往外走。

  听着脚步声,李璋笑出声来,一时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哭:“真是可惜了,七大王一直都行的贤王之事,百姓多有爱戴,竟然有这样的舅父,日后万民要怎么再信他?等我百年之际,又要如何放心。”

  郑彧滞住脚步。

  廖天之上,白云缓缓聚集,转瞬就变为黑,乌云翻滚,直压大地,恍若要摧毁天地之间的所有。

  谢宝因只觉得心里赌闷,轻轻拍着胸口。

  兰台宫的消息接连传来,都是不好的,天子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太子流了血、谢贤三人都进宫。

  猝然之间,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砸在屋脊草木之上,又沿着殿檐低落,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溅在地上,四处砸开。

  玉藻赶紧扶着女子起身,退到殿内躲雨。

  被御侍扶起的羊元君在入殿后,就一直捂面不语,旦她还一直持着端庄,不让人听见哭声。

  这是暑雨。

  黄门侍郎陈侯入了殿,很快又出来了。

  诏来中书省之人,便是要草拟诏令,不管是何结果,都成定局。

  王宣与太子各自也都走了。

  谢贤蓦然开口,语气稀松平常,含着的是百年世族的底气和不屑,参杂了些缅怀故友在其中:“你父亲从前也跟你一样,一腔热血就以为能够烫死盘踞几百年的巨龙。”

  “岳翁说错了,你所了解的只是我父亲。”林业绥从内侍手中接过罗伞,望着眼前雨幕,笑然,“他的确高风亮节,济世为民,我所为,不过一点蝇头小利。”

  男子撑伞,步入雨中,缓步走下殿阶,身骨如松柏,却又更似青竹。

  上了车舆,林业绥命驭夫直去崇业坊。

  日入时分,玄都观里的多数善信便已尽数离开。

  男子迎着顺石阶而下的雨水,执着竹木伞柄的手,青筋微显,似雪中青松。

  乾道看着大雨还有善信前来,在心中直道“太乙救苦天尊”为他祈福,又想着一定要比平时更尽百倍心,而后走上前:“善信冒雨前来,不知所求为何??”

  男子收起伞,只道:“来接我妻子。”

  额角有血的李乙护着紫色襦裙的女子从道观后面走出来,女子心疼的拿丝帕要去帮忙捂伤口。

  不愿让妻子伤心的李乙接过,捂着伤口,瞧见男子,开口道谢:“多谢林廷尉。”

  林业绥淡然回之:“殿下愿相助与我,我自不能让殿下陷入困境。”

  李乙笑了声:“此事,倒说不得是谁相助谁。”

  两人并没什么话可说,且都有所挂念。

  闲聊几句后,互相点头致意,便各自走开。

  乾道从谈话中,知道男子身份后,也立马引他前去神殿。

  谢宝因仔细打量着这座神像,忽然玉藻喊着“有人来了”。

  她立在殿中,神像前面,回身去看,看到的是他执着罗伞,朝她的方向走来。

  晚暮时分,郑彧从长生殿出来。

  他归家后,只跟族中兄侄说了四个字。

  “挂孝发丧。”

  【作者有话说】

  [1]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皓齿内鲜: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2]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3]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出自唐代刘禹锡《陋室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