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暗狭窄的藏酒间里，唐今雨背靠着门，而林莺则单手抱臂，倚靠着酒柜。
为了把她们之间的事情说清楚，并且不被外面搜寻她们的人发现，唐今雨的语速很慢也很轻，随着叙述她渐渐回到了过去，阿妈的那封迟来的信给她带来的影响实在太大，以至于讲述的时候，她甚至不觉得她们此刻的平静其实是很古怪的。
毕竟，就算外面那些人再无能，这房子也就这么大，他们早该在这段时间里找到她们了。
但现在，不管是唐今雨还是林莺，她们的心思都不得不分出来，用来好好处理这么一件事：
“……所以，我，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你才是。”
林莺颇为痛苦地说出这话，她眼前浮现出父亲的面容——在母亲去世后，他照顾她到十五六岁，然后出差时遭遇海上事故，那之后便一直是舅舅林正勤照顾着自己。
她对母亲的感情反而很淡，在她能记事前母亲就已经去世了，按照林正勤的说法，母亲是因病去世的，记得她当时知道后还有些悲伤地感叹说：明明没有什么遗传病，为什么我们家族的人都是因病去世呢？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姥爷——林老爷子也是因病去世的。起码，对外是这么宣称的。
现在想来，林正勤听到这话的表情之所以如此复杂，而且久久没有回应，恐怕就是想到了母亲和林老爷子去世的真相。
“你才是母亲和父亲的女儿……你才应该是林家的大小姐，而我却是私生女。”
林莺轻轻说出这话，换任何一个性格稍微刚强点的，恐怕此时此刻都会大喊大叫，不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林莺却只是觉得四肢无力，她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种身世的问题，反而，她心里涌上了一丝丝的愧疚。
我夺走了她的人生。
林莺突然感到无比的难过，一种负罪感压在她肩头，难以忽视。
“最起码你的出生是因为爱，而我的出生却是因为恨。”
唐今雨在黑暗里耸肩，她突然开始庆幸这里一片黑暗，她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如此一来，就算流泪也不会被发现。
阿妈写给她的信里说出的真相牵扯到二十年前，关于一个女人的悲惨结局。在林氏企业光鲜亮丽的表象后面，她和林莺的亲生母亲——林语兰成为了维护这家企业，这个庞大家族门面名声的牺牲品。
林语兰从小到大的生活都是按部就班的，几乎每一步都由她的父亲——传统固执的林老爷子控制。虽然林老爷子的□□偏执在事业上总能下对棋子，让林氏企业做得愈发红火，但对他的儿女而言却是如地狱般的痛苦。
因为人不是棋子，他们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思想。
早在六岁的时候，林老爷子就给林语兰定了娃娃亲，对方大她十岁，门当户对不说，而且还同意入赘，这对林老爷子来说真是最好不过的一笔“交易”了。
林语兰的人生就这样早早被林老爷子当作了一件可贩卖的商品，最后，为了给商品镀金，林老爷子把她送出国外留学。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了。
在国外，林语兰和一个姓苏的男人相识相爱，当消息传到林老爷子的耳朵里时，已经六十来岁的他顿时气血上涌，几乎都要飞到国外去把林语兰带回来。
因为他知道那个小子到底是谁，在他年轻时他曾经与许多大家族，大公司对着干，其中曾经重创过他，差一点让整个林家破产的就是和他们业务范围相似的苏家。
竞争的结局市双输，他们两家都十分狼狈，而苏家最后离开A市前往国外。上一辈的纠葛情仇细细数来三天都讲不完，对林老爷子来说，女儿和苏家人的爱情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更不要提苏家现在基本失去了过去的地位财富，这段感情要是说出去，实在是丢人。
他强行拆散两人，对他而言林语兰根本不需要有自我意识，只要听他摆布就好了，况且他本就怀疑那小子是故意接近林语兰，为了复仇才和她谈恋爱的。所以，当他发现回国后的林语兰怀孕了以后，林老爷子简直是眼前一黑。他当即命令林语兰打掉孩子，而被夺走这辈子唯一一件由她自己决定的事物——爱情以后，林语兰发了疯似的说：孩子不行！……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愿意，真的愿意……但是，孩子不行。
唐今雨的阿妈当时也在场，她如此写道：“……那是我头一次，在林老爷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丝的恐惧。”
所以林老爷子让步了，他表示，孩子可以生下来，但是你决不能让外人知道你怀孕的事，除了我允许的几个人外，孩子也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已经习惯听从父亲命令的林语兰不再作声，她只是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眼神涣散。
阿妈说，她从那个时候就应该看出来的，小姐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正常了。
而后的封闭式生活更是加剧了这点，十月怀胎后，林莺便出生了——她是林语兰与那个苏家男人的孩子，在林语兰看来，是真爱孵化出的结果，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宝物，也是唯一一个。
然而林老爷子在林莺出生后简直是把她视为了眼中钉，他日夜想着如何把林莺处理掉，可林语兰却始终不离林莺半步，就好像知道她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林莺出生后，林老爷子强迫林语兰赶快结婚，对他而言就是为了在事情暴露前把商品卖出去，并且，因为林语兰是omega，林老爷子甚至为了她赶快怀上第二个孩子给她下了药，很快林语兰再次怀孕，这一次，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唐今雨。
但林语兰却十分排斥因为商业婚姻怀上的唐今雨，她甚至屡次和阿妈说，她觉得自己肚子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而是个怪物，是死的，赶紧把她拿出来吧，她好难受。
阿妈看在眼里，却什么都做不到。
唐今雨出生后，已经七十多岁的林老爷子逐渐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那个可爱的，已经一岁多的小女孩在他眼里简直是他光辉人生中无法被消去的一块污渍，于是他决心买通林语兰身边的下人，把林莺送走，甚至，扔到荒郊野外最好了。
但他没想到，知父莫若女，林语兰一直认为林老爷子迟早会做这件事，但她却一直在等，她也酝酿着一个很疯狂的复仇计划。
——在林老爷子给阿妈打款，逼她把林莺抱走的那一刻，心怀不忍的阿妈到底还是告诉了林语兰，而林语兰便知道，这个时候终于来了。
她先是对外宣称母女身体虚弱，还需要静养一年半载才能出门见人，察觉到事态不对劲的林老爷子赶紧回到家中，当他踏入林语兰的卧房时，看见她摇晃着摇篮，对他轻笑说，爸，你回来啦。
林老爷子看见摇篮里那个明显已经一岁多的孩子，他差一点栽倒在地，颤抖着问：林……林莺呢？我的孙女呢？！
林语兰就继续笑着说：就在这啊。这就是你的孙女林莺啊，爸，你是不是上年纪了，连孙女的脸都记不得了？
林老爷子几乎是逃离了那里——这之后都是阿妈通过新闻猜测出来的事情发展，因为那时她已经带着唐今雨离开A市了。据说没过几天林老爷子就因病去世，具体原因恐怕是因为林语兰誓死不透露唐今雨和阿妈的去向，他唯一能用来洗刷污渍的工具消失了——林老爷子恐怕是含恨而去的。
而林语兰为了让周围人不起疑，硬是撑了几年，直到林莺成长到她可以以“早熟”为由，蒙混过年龄上多出来的一年时间时，林语兰才终于撒手，把这个真相就这么带入了坟墓。
据说，林语兰死前甚至还是笑着的，那笑容一定来自于复仇女神，她达成了自己的心愿，既报复了林老爷子，又让自己认可的，真正的女儿得到了一切。
只是，可怜了那个无辜的孩子。
这一句话是阿妈在信尾擅自添上的，唐今雨认为她这话一定是在安慰自己，阿妈一定是觉得愧疚，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唐今雨，她并不是孤儿。也许还有自责，觉得自己应该带唐今雨回到A市拿回属于她的一切……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唐今雨如今已经不得而知了。
毕竟那时的阿妈已经病重到神志不清，就算她真的说了真相，大概也会被唐今雨忽略掉吧。
“我需要……我需要点时间处理。”
回到现在，林莺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你难道不怀疑我吗？”
唐今雨忍不住出声询问，她发现林莺到目前为止都是默默接受了她所说的一切，而没有表示排斥。
林莺却笑了笑，那笑声带点无力，但情感上却又是坚定的：“我相信你。”
“我不太相信你只是为了给我讲一个虚构的故事才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救我，虽然这一切也有可能是你为了让我相信你才做出的假象，可我还是觉得，你根本没必要在这种地方和我袒露一切……你明明可以不顾我的想法，直接回到林家，拿回你失去的一切。”
唐今雨愣住。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她这位同母异父的姐姐比她之前所了解的还要温和，通情达理。她擅自对她多了点血亲间的亲近感，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没想过自己会有亲人吧。
“而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我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人生。”
说出这话的林莺反而比唐今雨还要难受，甚至带起了哭腔，唐今雨默默听着那边的啜泣被一点点收住，她忽然笑了下：“……其实，我没有那么不甘，也不觉得遗憾。”
若是挪尔里希在这里，就会认出唐今雨此刻说出的话和书里的一模一样，只是地点不一样，只是在时间上稍微迟了一点。
“如果你是个很糟糕，蛮横，不讲理的大小姐，恐怕我会非常不甘心，甚至巴不得立刻回到林家，取代你。但我现在觉得，我的姐姐是你，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而且，更关键的是。
“如果现在给我一个机会，能让我忘记一切，重来一遍人生的话，我想我恐怕不会按下重置的按钮。”
——这是收到阿妈的信件以来，唐今雨翻来覆去想过的事。
嗯，是啊，或许我会有更好的人生。我会成为另一个林莺，这是谁都说不好的事。
但既然我的人生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那么就只能审视一遍现有的人生，然后我发现了这样一件事：我其实并不渴望重来一遍。
因为那样的话，我就遇不到你了，不是吗？
黎白。
唐今雨在黑暗里擦掉眼泪，只有她自己知道，从一开始到现在，她不断流出的眼泪都并非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身世真相，而是因为，她透过身世的揭露意识到了黎白对自己而言到底有多么重要。
所以她不想在这种地方死掉，她想见到黎白。想见到她十三岁的时候遇见的白裙少女，十九岁时再遇的，总是面无表情看不透她心中所想，和她保持距离，却又总是站在她身后的“同事”。
也是最值得信赖的同伴。
低头族小姐，在疲惫的时候会用额头抵住清洁工小姐的后背，在她浑然不知的时候，用自己的碳酸味信息素包裹住自己，瞒着她对所有人如此宣布：这个家伙是我的。
低头族小姐，总是对想要保护自己的清洁工小姐感到生气，觉得她揽下的责任实在过多，觉得她没有好好看着自己，不了解自己。
低头族小姐……
我好想见你啊。
正因如此，唐今雨终于低下了头，她褪去保护者的姿态，手背擦一擦眼泪，小声说：
“小白，救救我。”
下一瞬间，藏酒间的一面墙传来滴滴作响的声音，唐今雨伸出手把林莺拉到身边，她在默念十秒倒计时，归零那一刻那一面墙都在轰隆声中炸成了碎片，那面酒柜里的酒也碎掉不少，玻璃渣子掉了一地，空气里满是酒香。
灰尘逐渐散去后，室外的冷空气灌进来，由于是夜晚，所以外头也不是很亮，需要时间适应。但唐今雨经受过专门的夜视训练，所以她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瓦砾尘土中的短发女孩，她伸手摘下为了防止飞溅物的防风眼镜，而后利落地甩甩头发，在刚刚停雪的夜晚呼出一口白雾。
黎白伸出手，对着唐今雨说：
“早点承认不就好了。”
还没等唐今雨伸出手，她便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的，好温暖。
黎白在月光下扬起笑容，就好像十年前那个夏日夜晚，唐今雨对她伸出手，对她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一样。
“就现在，我们一起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