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至极的沉默扣了下来。
达米安没再说什么，连情绪都很好地压了下去，一言不发地上了蝙蝠车，见阿尔文跟上也没阻止。
回去的一路上，阿尔文想继续说些什么，可现在不管说什么，好像都是雪上加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回到蝙蝠洞后，强迫自己用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记下所有出逃病人的档案，再挨个检查奈何岛附近未损坏的监控。
一时间，海量的信息塞进大脑，阿尔文只觉头昏脑涨，尤其他还发现，这些档案里清楚地记录下了，那些疯子的一次次出逃，一次次入院……这其实不是什么太新奇的事，在他的世界里，也正发生着同样的事。就连名字，都和他列出的那张名单有一部分重合。
可是在这个世界，它好像变得格外频繁，频繁到了极度不正常的地步。
哪怕将其归咎于阿卡姆的安保措施，归咎于警察，甚至归咎于天气、运气、时机，都难以有个合理的解释。
阿尔文没精力想这个，现在他要做的，是把这群疯子重新关回去，等一切结束，再去深究他们出逃的原因也不迟。
然而，阿尔文忽然反应过来，蝙蝠洞里好像只有蝙蝠电脑发出的声音。
他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忙碌起来。
达米安应该是去找布鲁斯……或者去休息了，不过他身上的伤好像没有处理，制服应该都没脱下来——
说起来，现在的达米安长什么样子？
脑海中，在刺客联盟见到的达米安的小脸一晃而过。
……算了，会有机会看到的。
阿尔文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浪费时间，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
另一边，和阿尔文想的一样，蝙蝠侠带着一身狼狈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没开灯，黑暗像浓雾一样弥漫着。
布鲁斯·韦恩佝偻着背，沉默地坐在书桌前，面前是几个显示屏，显示屏上播放着一个小时前阿卡姆的监控录像：
漆黑一片的天幕下，熊熊火光映照出一片地狱景象。穿着病服的疯子如同地狱中的恶鬼，踩着血肉，手舞足蹈地越过歪倒的铁门，接着又用爪牙、用笑声、甚至是目光，将维持人间秩序的警卫撕成碎片……
再一次清晰地看见这一幕，达米安的手指不禁嵌入掌心。
短暂吸入肺腑的空气仿佛被一下子抽干，好不容易压回心底的愤怒再一次被点燃。
然后，他的父亲开口了：
“芭芭拉死了。”
达米安本就被愧疚和愤怒反复撕扯着理智，这句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咬着牙发出质问：“你想说明什么？我没当好蝙蝠侠，没能保护好你的城市，还是……没能做好你的儿子？”
达米安摘下蝙蝠头盔，露出下面狼狈、甚至有些颓废的脸。
“你想要的蝙蝠侠是谁？迪克，杰森，提姆或者芭芭拉？他们都死了，父亲。现在的蝙蝠侠是我。而我没能成为他们，也没能成为……你。”达米安盯着那张爬满岁月痕迹的脸，不甘心地咬重了最后一个单词。
布鲁斯注视着几乎要被压垮的儿子，站起身，安抚性地将手放到达米安的肩上：“你没必要成为我，孩子，我也从没想过让人取代你。”
达米安紧抿着唇，没有说话，现在任何的话语都太过无力。
布鲁斯也知道这一点，转过身，走到书桌前，从显示屏下的阴影里拿起一本书：“现在的事实是，你没有完成任务，我也无力再穿上披风。但我仍然可以帮忙……”
枯瘦的手指抚过凹凸不平的封面。
就在达米安进来前，他已经将这本书翻阅过一遍，上面的每个单词，现在都无比清晰地印在他的大脑里。
“……那是什么？”达米安忍不住问。
布鲁斯转过身，看向自己深爱的儿子：“这本旧书里，记录着一个曾经兴盛的邪|教的崇拜与起源……一个向蝙蝠神献上忠诚的献祭仪式。”
“那群邪|教徒认为，对祭品的爱意越深，蝙蝠神对他们的奖赏就越丰厚。最后，那些祭品的血侵染了这片土地，而邪|教徒……则贴近了它，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成为了哥谭的一部分。”
年迈、低哑的嗓音回荡在静谧的空气里，达米安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我……我不明白，你想让我进行这个秘密的恶魔仪式，来拯救哥谭？”
“不。”
年迈的蝙蝠侠否定他的话。
“……噢。”
短暂的沉默过后，达米安似乎明白了什么，怔怔地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紧接着，他就回过神，眼睛里久违地出现了亮光。
这是弥补。
他会和父亲一起……拨乱反正。
“我……我明白了，父亲。”
……
与此同时，蝙蝠洞。
阿尔文蓦地一阵心悸，手头的工作也难以继续下去。
焦躁的空气里，直觉在叫嚣着不对劲，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问题所在。
阿尔文又一次望向通往韦恩庄园的楼梯，终于还是扔下了工作，朝楼梯走去。
起初还有些迟疑，两三步后他就跑了起来，然而走上楼梯后，阿尔文却发现作为伪装的落地钟纹丝不动。
它被卡住了。
阿尔文试着敲了两下。
“蝙蝠侠？”
没有回应。
阿尔文心头一跳，直接试着自己把钟推开。可不管他怎么尝试，哪怕手臂用力到青筋暴起，钟都一动不动。
——一定出事了。
阿尔文用尽全力，一脚踹过去。
磅！
巨响回荡在蝙蝠洞里，阿尔文不管不顾，抬起有些发麻的脚就想再来一下。
可就在这时，阿尔文感觉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窜上脊椎，他下意识警惕起来，看向四周。
石壁，蝙蝠电脑，战利品陈列室，制服展示柜，蝙蝠车……明明周围的一切都和刚刚没有任何区别，可一瞬间，阿尔文仍是莫名生出一种它们活过来的错觉。
就像是……被赋予了灵魂。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阿尔文的心脏忽然骤停了一下。
他仍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但眼前的这一幕……眼下正发生的一切，他都感到无比熟悉。
神使鬼差地，阿尔文看着周围，嘴唇动了动：
“韦恩……先生？”
下一秒，蝙蝠电脑无端发出刺耳的噪音，然后噪音组成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你该离开了。目镜在研究室，你知道在哪。”
“——”
有什么在脑子里炸开。
内心在尖叫，直觉似乎在这个瞬间给出了答案。阿尔文无法知道答案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行动起来，可是……为什么，他一步都迈不出去？
阿尔文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没有痛苦，没有愤怒，更没有悲伤。
他早就抛弃了这些缺陷，而且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都没弄清楚。
所以阿尔文只是站在那，任由表情变成一片空白。
许久，他才终于回过神，像个疯子一样和电脑里发出的诡异声音交谈起来：“……不，我的工作还没做完，还有蝙蝠……达米安，我有事和他说。”
电脑里的那个人……那个灵魂没有回应。
一时间，整个蝙蝠洞安静得犹如坟墓。
阿尔文不管不顾，追问道：“他在哪……达米安在哪？”
“达米安死了。”
布鲁斯的声音用毫无起伏的语调给出答案。
“——不可能！”阿尔文掷地有声地否定道，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劲，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和语气压回去，“我……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工作，他还同意了我找到布鲁斯后再回来。”
布鲁斯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让人不安的沉默里，阿尔文隐约触碰到了残留在记忆深处的真相。
“你想起来了。”
布鲁斯用肯定的语气说。
这无疑成了某种佐证。
一瞬间，阿尔文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
“他是蝙蝠侠，你的儿子！他救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你凭什么还要让他付出这种代价，去救这个无可救药的城市！你他妈疯了——布鲁斯·韦恩！！！”
阿尔文冲到电脑前，歇斯底里地狂吼着，脖子上青筋暴起。
可紧接着，他就咬紧牙关，将所有的脏话和质问咽回去，强迫自己重新捡回冷静的状态。
“我——我很抱歉……但是一定有别的办法，我的意思是，罗宾都能从坟墓里重新爬出来，凭什么蝙蝠侠不行！？”
阿尔文努力想说服自己，然而话语里却是藏不住的动摇，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身形晃了晃，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脊椎，伏在蝙蝠电脑前，呼吸越发急促，站都有点站不稳。
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嘴唇被撕咬出血，铁锈味蔓延在口腔里也没松开。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决堤。
灵魂已经与哥谭的一切融为一体的布鲁斯·韦恩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达米安的灵魂已经……”
“闭嘴！！！”
这一句没说完的话让阿尔文彻底崩溃，表情极度扭曲。
不，还能挽回……通过拉德穆勒的仪式，在那个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城市里，他见过达米安的灵魂。
阿尔文猛地抬头，瞪着面前的死物，双眼通红：
“这不会是事实。”
“——我不会让它成为事实！”
被定义为缺陷的情绪彻底笼罩下来，蛛网般丝丝缕缕缠绕在灵魂上，阿尔文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满脑子只剩下这最后一丝希望。
他强迫自己重新站稳，大步走进研究室，拿起目镜，再一次戴上。
“我会重新成为英雄。”
“他是我的……父亲，我会把他的灵魂抢回来，我们一定会重逢。然后……”
目镜下，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阿尔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容的笑，血从嘴唇上的伤口流出，殷红刺眼。
然后……
他要杀了布鲁斯·韦恩。
……
哥谭市中心医院。
“我没有想偷偷溜走。”伊恩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辩解道，“我只是在看达米安有没有来。”
护士无奈地看着面前的男孩，明明就在刚刚，还趴在窗沿上，异想天开地要从窗户翻出去，现在居然还不承认。
“如果韦恩先生过来，我保证会通知你。现在，好好躺回去。再过几天你就能出院了，我想你也不想再多住几天吧？”
“……”
不一样。
伊恩瘪了瘪嘴，在心底反驳。
昨晚太乱了，换成是平时，达米安绝对会来解决完那些人渣后过来看看他，或者提前带他出院——他的伤早就好了，提前几天出院根本没什么影响。
而且，他总觉得不太对，好像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可感受到护士的关心和疲惫，伊恩还是点了头。
“我知道了。”
看上去乖极了。
护士忍不住揉了揉他毛茸茸的白色脑袋：“好男孩。”
伊恩听话地回到病床上，眼睁睁看着护士将病房的窗户关上。
也许护士小姐是对的。
达米安可能是受伤太重了，也可能是案件实在严重，抽不出时间……不，最有可能的是，达米安还在介意前段时间他的单独行动。
总之，不管怎么样，达米安总会来找他的。
伊恩对此深信不疑。
可第二天，有人在说，警局局长芭芭拉·戈登死了。
接着第三天。
第四天。
……
直到一周后，都没人接他出去。
连韦恩先生都没来。
只有无数的伤员被送进医院，和他们一起涌进来的，还有许多似是而非的流言。
——哥谭活过来了。
再也没有蝙蝠侠，再也不需要警察，这座城市自己开始清理起身上的污垢与痼疾。
这些罪犯永远迷信又懦弱，他们的话无法成为证据。伊恩没有相信，只是猜测达米安设置下的陷阱出了什么问题，又或是达米安伤得太重，在远程操控它们。
伊恩觉得，自己应该再耐心一点。
可到了第二周。
只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病房，告诉他，韦恩集团的两任总裁失踪，现在凯恩收养了他。
对方那层皮囊下的恶意、贪婪和虚伪，随着每个音节倾轧而来。伊恩红着眼，手死死攥紧了床单。
“——滚出去。”
不等那人继续说些什么，伊恩直接把手边空的输液架砸过去。
那人落荒而逃。
伊恩盯着重新关上的病房房门，缓缓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明明早就克服，明明过去跟在达米安身边，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受到影响，可现在又为什么……
恐慌填满了空气。
伊恩再坚持不住，抓着胸口的病服张着嘴，却怎么都喘不过气。口水跟着生理性的眼泪滚落，洇湿了一小片床单。他的喉咙里泄露出幼兽般呜咽的低喃。
“达米安……”
……
当晚，伊恩放弃了等待，在夜色的掩护下翻出了医院病房。
这里没有装备，不过对罗宾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调查线索，查清真相……他过去四年都是这么被训练的，他一直做得很好，并且注定会成为最好的那个。
然而——
地面忽然开始剧烈震动，不一会儿就裂开一道道幽邃的沟壑；头顶的窗户无端炸裂，碎玻璃雨点般洒下；还有那几个险些砸在他身上的路灯……传言就这么在眼前成了真。
这座城市活了，而且……在阻止他。
即便这样，伊恩仍是跑了很多地方，除了被严防死守的庄园回不去，他几乎每个地方都跑遍了，可是……没有。
哪里都没有蝙蝠侠。
“为什么……？”
最后，伊恩脱力瘫软在地，整个人狼狈至极，而就在这个时候，周围的一切归于平静。
但伊恩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一旦他再次站起来，这座城市还会继续阻止他。
这段时间，从开始不会造成伤害的威胁，到现在一次次给他造成几乎致命伤口……他也许会死在寻找的过程中也说不定。
可就算这样，最关键的一个地方他还没去调查过。
蝙蝠洞……韦恩庄园……
伊恩大喘着气，尽量冷静地想着接下来的计划……他得回去，那是他们的家……那里一定有线索。
之前，伊恩已经反复尝试过，趁着其他地方出现混乱潜入庄园，可每一次都失败了。
这座城市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棵草木，甚至头顶的阴云，都是对方的眼睛。也许要毁掉它，才能……
残忍的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伊恩立即将之抛到脑后。不管怎么样，这是达米安的城市。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落进余光里。
黑色的、蝙蝠形状的……
蝙蝠镖？
伊恩侧头看过去。
那不是什么蝙蝠镖，而是一把蝙蝠形状的匕首，只不过形状和蝙蝠镖十分相似。
伊恩撑起身，伸手抓过匕首。
那锋利、冰冷的刀刃反着光，上面满是干涸的血。
伊恩怔怔地将它握在手里。
“……蝙蝠？”
莫名的，喉咙里泛出浓烈的苦味，眼泪猝不及防掉出眼眶。
是那天晚上阿卡姆里跑出来的疯子做的……？还是其他什么藏在阴影里的怪物？
伊恩咬紧牙关，面容扭曲到狰狞，没有任何线索的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抓紧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拼尽全身力气紧握着匕首。
“杀……杀光你们……”
近乎暴烈的杀意挤在每一个音节里，有什么东西永远地被剜去了。
刀刃紧贴在手心，血从指缝中溢出滴落在地上。许久，伊恩表情冰冷地站起身。
恰在这时，厚重的云层散开，露出那一轮苍白的圆月。看着那森冷的月光，不知道为什么，他联想到了尸体的皮肤，甚至嗅到了……淡淡的腐臭味。
倏地。
一只蝙蝠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