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了半截，阿尔文一怔，莫名忘记了想说什么，只觉心脏和那时一样，有一种针扎般的细密疼痛。
那时，阿尔文能很干脆地将异样抛之脑后，一心拖延时间，甚至计划杀死那个蝙蝠侠，现在，戴上目镜之后的视野里，眼前的人比起在仪式里见到的那个蝙蝠侠更加面目狰狞，充斥着寒入骨髓的杀意，可是……他的鼻子在呼吸，胸腔在起伏，伤口在流血——
他还活着。
阿尔文做不到不在乎。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蝙蝠侠就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到墙上。
脊背和墙壁撞击发出闷响。
头和脖子却撞到了比墙壁稍软一些的东西——一只带着冷意的，宽厚的手掌。
不知道为什么，蝙蝠侠护住了他的后脑勺。
阿尔文一怔。
下一秒，蝙蝠侠近乎陈述的质问闯进耳朵：
“你是谁。”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仿佛风咆哮过林立的墓碑，和布鲁斯的如出一辙。
阿尔文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尽量用平时的语气回答道：“刚刚谢了。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前段时间，我认识的那个蝙蝠侠失踪了，因为这个鬼东西——”
他摘下目镜，发现脸上有眼泪，用袖子随意抹了两下，只以为是烟尘太重，没放在心上：“这个目镜的材质是黑暗金属，我也是用它才能来这个世界的。我不想和你对立，只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去哥谭市的犯罪现场找蝙蝠侠，很合理的计划，对吧？”
说到最后，他的语调已经重新轻快起来，刚刚的不适似乎只是一个短暂的错觉。阿尔文心一松，弯了弯眼睛，朝蝙蝠侠露出一个无害的笑。
雪白的眼睫下，浅蓝色的眼睛映着不远处的火焰，亮晶晶的，像是在发光。
蝙蝠侠却不为所动，收紧手指，几乎咬牙切齿道：
“你杀了人！”
每个音节都压抑着愤怒。
阿尔文一僵，本能地收起笑，果断认错：“我很抱歉，不会有下次了。”
语气十分诚恳，像是说过了无数次。
说完，阿尔文立即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他不应该在乎一个陌生蝙蝠侠的看法。
可反应过来的下一秒，对着那双钢蓝色的眼睛，又下意识脱口而出辩解的话：“我见你一直没到，里面又有人呼救——那些警察一定也听见了！”
“……”
阿尔文沉默了半秒，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干脆把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做法，可那个疯子说楼里还有炸弹，我真的不想浪费太多时间。”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蝙蝠侠，对方身上的伤口格外刺眼，血腥味也始终刺激着他的鼻腔，让阿尔文脸上不自觉露出了一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迫切，“你看现在，就算我杀了人都没把受害者救下来！我尊重你的底线、原则，你神圣的使命感，但人渣就应该像病变肿瘤一样被切除！而不是一次又一次放他们回到街上——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你现在弄得浑身都是伤，难道还不足够说明问题吗？我敢说这一定不是第一次。你……”
阿尔文还想说下去，突然感觉到蝙蝠侠的情绪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才意识到这些话已经越界太多，嘴巴无声张合了两下，还是没忍住说完了最后的问题：
“……你还好吗？”
蝙蝠侠没有回答。
他冷冷地审视着阿尔文，沉默了几秒，松开手：“我很好。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告诉我黑暗金属是什么。”
这就是打算帮忙的意思了。
阿尔文深知不应该被对方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但这一刻，他的心情仍是不受控地轻快起来：
“没问题——！”
所有的直觉都在告诉他应该全盘托出，阿尔文也确实这么做了。关于他的来历、与黑暗金属有关的一起起案件、到残酷骑士，甚至那些黑暗金属影响下的幻觉……除了拉德穆勒的那起案件，阿尔文没有任何隐瞒。
拉德穆勒的案子本身就与黑暗金属无关，而且……当时见到的那个蝙蝠侠早就死了，和眼前的这个不可能有什么关系——至少他的潜意识这么希望着。
阿尔文目光追着蝙蝠侠的身影，发现对方听完后，拿上了目镜却没有带上他的意思：
“不带我回蝙蝠洞吗？”
“我不相信你。”
“我知道蝙蝠洞在哪。”
“你可以尽可能地尝试。”
蝙蝠侠的话里带着不屑和威胁，仿佛还有一句“后果自负”藏在没说出来的部分里。
阿尔文感觉被挑衅了，有些跃跃欲试想干点挑战蝙蝠侠底线的事，但感受到对方相当糟糕的情绪，他还是换掉了话题：“你是……你不是布鲁斯，对吧？”
蝙蝠侠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要找的蝙蝠侠是布鲁斯·韦恩。”
阿尔文莫名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些意外。
为什么？
“是的。怎么了？”
蝙蝠侠盯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转身就走。
阿尔文一急，三步并两步追上前：“等等，你不打算自我介绍吗？”
“我是蝙蝠侠。”
话音落下，蝙蝠侠射出抓钩，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里。
阿尔文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视野里再也找不到蝙蝠的影子，才回过神，反应过来刚刚的自己有多不正常。
他的嘴唇不自觉绷紧成一条直线。
明明早就剔除了软弱与缺陷，不会产生任何负面情绪，上一次见到同样制服的蝙蝠侠时，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状况，他现在却莫名觉得有些……空。
好像有什么早已死去的东西，在心脏的每一次不规律的跳动中逐渐复苏。
阿尔文不知道是什么。
但那一定不是他想要的。
……
“他不是罗宾。”
与阿尔文分开没多久，蝙蝠头罩内置通讯器里，就传出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
蝙蝠侠微微一顿。
“没人会比我更清楚这一点，父亲。关于黑暗金属的部分，我想——”
“现在你才是蝙蝠侠，自己做决定。”
“正在这么做。”蝙蝠侠跳上蝙蝠车，“我先去确定罗宾的情况，蝙蝠侠下线。”
话音落下，他挂断通讯，朝医院的方向驶去。
哥谭中心医院距离唐人街有很长一段距离，好在今晚没有再出现其他意外状况，蝙蝠车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医院大楼没几个窗户亮着，显然早已经过了探视时间。
蝙蝠侠朝其中一个病房窗户附近的外墙射出抓钩，将自己拉上去。
整个过程几乎不需要做辨认，在医护人员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已经来过这间病房很多次。
现在病房里一片静谧，只有唯一一张病床上传来细不可闻的呼吸声。
蝙蝠侠没有进去打扰，只是站在窗口，看着病床上还打着石膏的白发男孩。
这是他的罗宾。
四年前，蝙蝠侠在东区捡到了他。
那时他在夜巡，恰好听见了哭声。那哭声太年幼，又太歇斯底里。蝙蝠侠以为是什么虐童或是孩子见到父母尸体之类的情况，很快找到了声音来源。
可他没想到，在那个房间里没有什么需要阻止的暴行，更没有所谓的父母。只有两个已经死亡的成年男性，和一个坐在血泊哭嚎的男孩。男孩手里握着匕首，两具尸体上的伤口无一不是那把匕首造成的。
整个案子没有任何悬念。
匕首上只有男孩一个人的指纹，尸体身上的伤口也明显是由力气不大的人划出来的，一下一下，反反复复，直到死亡。
男孩身上有很多处骨折和青肿，他能做到杀死两个成年男性，只是因为那两人磕了不少药，沉浸在药物带来的虚假快感里。
之后，蝙蝠侠将他送进了福利院。卢修斯虽然老了，但韦恩基金会还一直运转着，福利院算是重点照顾的对象。
谁知，仅仅两周他就再次见到了那个男孩。
蝙蝠侠这才知道，男孩几乎无法交流。
他不愿意说话，恐惧他人的靠近，甚至不愿意有目光上的接触。
他既没办法照顾好自己，也没办法接受照顾。
如果只是这样，福利院还不一定会报警。可谁也没想到，男孩唯一做得好的，是杀人。
再次见面的时候，男孩也是满脸眼泪，手里死死握着那把匕首。这一次发现及时，没有出现死亡，不过他身上的血依旧十分刺眼。
为男孩诊断的心理医生说，他对一切情绪异常敏感，又分不清是一时的抱怨、愤怒还是真正的恶意。对他来说，这些没有区别，都会造成伤害。于是，他一味地把感受到的东西，以一种极尖锐的方式返还给外界。
谁也不能保证没有负面情绪，尤其男孩还格外难以交流。
软弱、幼小、遗传病、心理问题、杀人。
几乎所有人都能预见到他进阿卡姆疯人院的未来。
但蝙蝠侠还是不顾父亲的反对，在男孩又一次逃出福利院的时候，把他带了回去。
之后，蝙蝠侠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让男孩愿意开口，又用了五周的时间让他彻底放下防备，主动扔掉那把匕首。换成格雷森或许会做得更好，但他已经死了。总之，最后他这么多年的税派上了用场。
他耐心走完所有法律流程，以达米安·韦恩的身份，收养了这个孩子。
男孩很有天赋，每一次被打倒，都能很快吃透他的进攻，彻底化为自己的东西。
于是，在约定好只能用刀背的前提下，达米安送了他一把刀。
罗宾和过去的他不同，软弱，容易哭，情绪管理十分糟糕，但夜间工作的时候更听从指令，总是能够理解他的决定，会严格完成他设定下的每一个目标，从来不会和他争吵。
这几年下来，罗宾已经改掉了前面的缺点，他们之间也变得更加默契，更加亲密。
他想过罗宾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继承他的披风，也许会找到自己的路，想个新的代号，得到一身新的制服。
而现在——
刚刚的男人毫无疑问就是罗宾。对方用的刀，也和他送出去的那把很像。
蝙蝠侠看着病床上沉睡的罗宾，嘴唇不自觉抿紧成一条直线。
和父亲不同，他不认为杀了人就是完完全全的堕落，但罗宾和其他人不一样。很难说，罗宾会不会杀戮的过程中一点点被他人的绝望和疯狂影响，直到……完全理解他们，沦为罪犯。
尤其，现在对方的蝙蝠侠还失踪了。
像是察觉到了蝙蝠侠的视线，罗宾的眼皮颤了颤。
几秒后，他挣扎着睁开眼。
这时，窗口已经空无一人。
“Damian……？”
罗宾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不死心地挪下床，走到窗边探出头，仍然没有找到蝙蝠侠的踪迹，才失落地躺回去。
医院外的小巷里，蝙蝠侠见那个乱糟糟的白毛脑袋缩回去，转身回到蝙蝠车上。
不管其他世界发生过什么，至少在这个世界，他绝不会让罗宾变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