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地,自从杜长闻答应同居后,夏镜本就摇摇欲坠的事业心彻底灰飞烟灭,居然还趁着嗓音没有恢复,打电话给上司厚颜又请下两天假——这天是周三。

  翻着手机里同事们发来的问候,他努力压下那点不太浓厚的羞愧,但另一件事带来的兴奋是无论如何压不住的。从手机里抬起头,他追着杜长闻问:“你说我哪天搬家好?”

  “哪天搬有区别吗?”杜长闻不大看得上他的问题,但还是补充道:“哪天都好。”

  于是这周五,趁着杜长闻有空,他们匆匆搬了趟家。

  哪知同居第一天,出了小小的意外事件。

  当时一堆纸箱和行李袋刚刚搬运上楼,堆在客厅,有的还维持着原装,有的已经拆开,零零散散铺在地板和茶几上,沙发也没能幸免。夏镜挤挤挨挨地和一堆杂物共享沙发,歪着头半躺半坐,用没长骨头的姿态等待杜长闻即将冲好的咖啡。

  秋冬交接的日子并不冷,杜长闻又是格外不怕冷的,只将一件薄衬衫由短袖换做长袖,这副打扮在家可以穿到深冬。此刻杜长闻背对着他,衬衫下的背脊印在夏镜眼里,瘦而挺拔,像一棵树。

  这让夏镜忽然想到周围同事的称赞,说他坐如钟行如松,不像多数年轻人那样没型没样。

  这些同事不知道,他只是不自觉地在学杜长闻,更不知道的是,到了本尊面前,他就时常要原形毕露。

  杜长闻端着咖啡转身,果然看不惯,隔着一堆杂物望向他:“越躺越不想动。”

  夏镜多少猜到有这番话,顿时笑得眼睛都弯了。

  “笑什么?”杜长闻低头挑着道走向他,“迟早都要收拾,不如一鼓作气,你看我都没法落脚。”

  到这里气氛还是很愉快的,随后夏镜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当着杜长闻的面,他接通陈钧打来的电话。

  陈钧已经入职乐咖,职位与之前在聚乐相比不降反升,可谓因祸得福,不过开疆扩土最是用人的时候,新相识不如旧亲信,他这通电话,是招兵买马来了。

  夏镜还保留着愉悦的心情,连惊讶都带着几分笑:“陈哥,我为什么离开北京你是知道的啊。”

  这话说出来,就见正往茶几上放咖啡的杜长闻撩起眼皮看了自己一眼。

  夏镜冲他一笑,口中的话倒是不停:“多谢你想着,不过我现在和以后都没打算去北京,嗯?不在北京么?那是……”

  杜长闻在旁边喝咖啡,就见夏镜不自觉坐直了身体,语气更加讶然:“去新加坡?”

  接下来的话杜长闻没有再听。

  夏镜这通电话耗时比预想中长,以致于最终挂断时,觉得手腕都酸了。甩着手腕东张西望半天,才想起来杜长闻早就去了书房,茶几上属于杜长闻的那杯咖啡几乎没有动过,此刻已经凉了。夏镜眨眼想了想,将自己和杜长闻的杯子都洗干净,又新冲一杯,端进书房。

  咖啡的热气袅袅升到眼前,杜长闻才像是发觉了夏镜,从书里抬头,“哦,打完了?”又抓住夏镜的手腕看了看时间,“是继续收拾,还是先出门吃晚饭?”

  “先吃饭吧,晚上我一口气收拾完,正好吃饭的时候还有事跟你说,刚才——”

  “那就等会儿再说,”杜长闻放下书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转了个方向:“早点出门,我们可没预定位置。”

  夏镜扭着头问:“吃什么?”

  “随你,但要快一点做决定。”

  于是直到两个人坐在火锅店,热气腾腾的鸳鸯锅已经下满食物,夏镜才重新拾起之前刚开了个头的话题。

  “是陈钧的电话,他现在了不起了,在我们当初的竞争对手那里做了高管,但凡做出点成绩,升副总也是迟早的事……哦,他是来谈合作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挖人去北京,结果他是要去海外拓展业务,新加坡,而且不是招人自己做,是想找个靠谱的团队外包,这才找到我头上……”

  杜长闻听到这里才开口:“那你怎么打算?”

  “这其实是公司层面的合作了,我就负责牵线搭桥。等我回去上班再约老板”

  “如果要做这件事,谁来做?”

  “嗯……”夏镜想了想,有点不肯定:“应该就是我们团队最适合。”

  杜长闻微微点了下头,捞了几片嫩牛肉分给他,夏镜埋头吃东西的时候,才发觉气氛过分安静,仔细想了想,有点恍然,于是试试探探地又说:“这种事情说是外包,其实对专业度要求更高,一般报酬都很可观,也是让团队海外历练的好机会。”

  杜长闻还是淡淡地回答:“嗯,别只顾着说,吃东西。”

  夏镜抿了抿唇,干脆直接问:“你没意见?”

  杜长闻反问:“我会有什么意见?”

  这个场景大概让多年前的某些记忆陡然变得鲜明了,以致于夏镜的脸色一变,但很快忍住了,转而笑了一声,拿出略显刻意的轻快语气:“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万一有人要吃醋呢。”

  杜长闻也牵动嘴角,但配合的成分多一些:“都说让你少看电视剧了。”

  “那是因为你一点意见也不肯说。”

  “你要听我的意见,那就是这事儿做得欠考虑。”杜长闻倒是没有再回避。

  一句话说得夏镜挑了挑眉:“哦?”

  “和旧领导过从甚密,已经不算聪明。就算这一点是我小人之心,你对这个项目的详细情况毫不了解就跑去牵线搭桥,往后一切顺利还好说,要是有没料到的冲突矛盾,你要担责任不说,夹在中间又要怎么妥善处理?”

  夏镜已经不是几年前象牙塔里的学生,听了这通话,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你说的有道理,但风险和机遇并存,太瞻前顾后也不行吧?”

  杜长闻倒是不反驳,语调也不紧不慢:“所以我不是不愿意给意见,只是我的处事观念不一定适合你。但你非要想知道的话,这就是我的意见。”

  “好,那去新加坡的事儿呢?”夏镜又问:“如果这事儿成了,也不知道要去多久。”

  “你都不知道要去多久,我怎么给意见?”杜长闻的语气还算平静。

  这个项目,夏镜原本是有些兴奋的,自觉是个很好的机会,如今被杜长闻浇了冷水,始终还是有些介意。勉强又吃了几口菜,忽然觉得搬家的劳累这会儿才显现出来,连食欲也减淡了,末了终于放下筷子,端着杯子默默喝茶。

  杜长闻看了他一眼:“先吃东西,回去再说。”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夏镜连杯子都放下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吃吧,我没胃口。”

  刚才的对话里,杜长闻一直是更温和冷静的那个,直到这时他才脸色一凝,随即放下筷子说:“那就走吧。”

  到这个地步,低沉的气氛就难以掩饰了。

  两个人结完账走出火锅店,正是落日熔金的时候,天边的瑰丽色彩几乎兜不住,经由远处的街道,流淌至眼前的树木与行人身上。晚高峰还没过去,车水马龙,人流如注,是喧嚣但热闹的尘世烟火。

  不过这些夏镜都没有心思欣赏,只顾闷着头和杜长闻并行往前走。

  这件事和多年前的旧事太像了。

  这种熟悉感让夏镜不由自主变得紧张,以致于本想说几句缓和气氛的话,也不敢说——怕一开口,反倒把话说拧了。杜长闻虽然看上去镇静到冷淡的地步,但夏镜知道,他也不是面上看上去那样泰然自若。

  于是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走完半条街,在路口等待红绿灯的间隙,他们并肩站得很近,又都微微冷着脸。这幅景象配上两人本就出挑的外貌,多少有些引人侧目,但他们又都没有分开一些的意思。

  夏镜盯着街对面的红绿灯沉默不语,直到红灯转绿,他迈开腿就要往前走。

  哪知手臂忽然被人猛地一扯。

  后退一步还没站稳,一辆摩托车擦着他的衣角从面前飞速驶过,刮起的凉风直直扑进他睁大的眼里。惊惶未定的几秒内,人的肢体往往僵立,夏镜就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本能地看向身旁。

  杜长闻还攥着他,另一手护在他身前,眉心拧起,低声呵斥:“看路!”

  夏镜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回答:“哦。”

  杜长闻没再说什么,放开了手。夏镜这才发觉手臂都被人抓痛了,可见刚才杜长闻用了多大力。这样想着,脚下已经自动追上杜长闻,往街对面走去。

  过完红绿灯,夏镜毫无预兆地开了口:“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是个好机会。”

  杜长闻没说话,但显然听见了。

  夏镜继续说:“但你说的那些都有道理,越是听上去好的项目,越应该提前做好准备。”

  “那倒也不是。”杜长闻说。

  “嗯?”

  “看路。”杜长闻再次轻轻扯了他一把,让开前方骑自行车的小孩,但无论是力道还是语气又都不一样了,“事情都是边做边看的,你说得其实没错,不可能提前都考虑到。但另一件事你的确应该提前了解清楚,刚才我忘了说。”

  “什么?”

  杜长闻看了夏镜一眼:“提前问问你那位前上司,对你有没有死心。”

  夏镜脚步一顿,脸上很快浮起笑容:“哦,不放心我啊?”

  “放不放心是另一回事。”

  夏镜的笑快要止不住了,还要装傻:“那是为什么?”

  杜长闻一时没有说话。

  于是夏镜学杜长闻刚才那样,扯了扯他的手臂,是个追问的姿态:“那是为什么?”

  杜长闻任他抓着手臂,知道不回答是过不去了,只好偏过头告诉他:“因为我的确不想让你去。”

  语气很镇定,但不知为什么,夏镜还是听出一丝赌气的意味。

  “好吧。”夏镜也很镇定地回答:“你说得对,我是应该问问。”

  语气很正经,但看向杜长闻的眼睛闪了闪,有一点儿揶揄的笑意,于是杜长闻回看他的眼神里竟也有了点难得的赧然。

  在这一瞬间,夏镜再次想到几年前,想到那时的自己和杜长闻,但这一次并不是觉得熟悉,而是怅然又愉快地想到,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那么多,又在命运的引领下重逢和相爱,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岁月的恩赐。时至今日,他们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走出几步,夏镜又停住脚步。

  杜长闻还被他抓着,顿时也停下来:“怎么了?”

  这时已经到了俪大门口,但夏镜摸了摸鼻子,说:“我没吃饱。”

  于是几分钟后,他们又掉转方向,走回来时的路,只是没好意思再回那家火锅店,另挑了家新开的苏州面馆,没想到好些浇头已经卖光,可见很受欢迎。这下更是非要尝尝不可了。最终两人各吃一碗白汤酱鸭面配姜丝,的确是超出预料的好吃。

  这么一来一回,晚上到家时,夏镜就理所当然地放弃了“一口气收拾完行李”的宏愿,并且因为怕杜长闻说他,先声夺人地找借口:“反正日子还长啊。”

  杜长闻原本已经话到嘴边,听完这句,也就随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