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缓缓驶出机场,擦黑的天际呈现在视野里。

  “像是要下雨。”杜长闻说。

  夏镜抬眼望了望远处的黑云,却是发出疑问:“如果送你回去后下雨了,能收留我一晚吗?”

  杜长闻过了两秒才平淡地回答:“这有什么不能的。”

  一个小时后,两人堵在海滨路入口处,窗外是拥挤而缓慢的车流,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霓虹和车灯在车窗上闪烁,像意识流电影里黑色荧幕上的斑斓色块。一丝透明的线出现的荧幕上方,斜斜滑过,很快,更多的雨丝打在窗户上,色彩变得纷乱而摇曳,窗外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

  这是进入秋季的第一场小雨,雨势朦胧,几乎像是过分汹涌的雾气。

  附近全是海滩夜市,酒吧排挡,入夜时分预示着热闹刚刚开场,几丝细雨并不是扫兴的理由,急于归家的才是异类,故而周围的热闹是一点也不减。

  几分钟后,车辆缓缓向前行驶一米,夏镜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停车场,提议道:“要走完这条路,恐怕已经到半夜了,不如我们把车停在附近,也去喝一杯?”

  杜长闻似乎是含笑看了他一眼:“可以。”

  打开车门,夜风就带着细细的雨雾扑面而来,但气候尚暖,风也和煦,雨丝又细,不像秋天倒像春夜,两人并肩漫步在海边热闹非凡的人流里,和所有人一样,并不着急避雨。

  避开过分喧嚣的场所,他们找了家小酒吧,进去一瞧,依旧坐满了人,好在两个人也不讲究,在吧台尽头的角落坐下,乐得僻静。

  夏镜抢在杜长闻前面点了酒,几分钟后,调酒师将两杯酒送至面前,杜长闻看了眼琥珀色的酒液里尚且轻轻晃动的橙皮,抬眼看向夏镜。

  酒吧里昏暗的灯光将杜长闻的眼神衬得更加专注,夏镜迎着这样的目光,忍不住觉出一点迟来的羞意:“那时候看你总喝这一种酒,我就特别好奇,又不好意思问。”

  因为坐得近,杜长闻话里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变得清晰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那后来怎么知道的?”

  “后来在北京,偶尔也和同事去酒吧,偶然见到了,才认出来的,然后我就喝了一杯,觉得好难喝,什么隽永醇厚根本尝不出来。”

  过分诚实的抱怨让杜长闻真的笑起来:“那你今天应该喝点别的。”

  夏镜摇头:“多喝几次,反而习惯了。”

  像是要证明这句话,他拿着酒杯往杜长闻的杯子上轻轻一嗑,径自喝了一口,耳边听见杜长闻说了句“那也慢一点喝”,就抬头看着他,露出同样的笑容。

  自从辞职回来找杜长闻,他一直在等待某个时机。

  当初杜长闻一句话让他如梦初醒,接着辞职、搬家、上门做客,说是追人,其实他和杜长闻都很清楚,彼此的感情还在那里,只是要真正在一起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回事。

  但那天在俪大拒绝陈钧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有考虑过别的选选择,杜长闻或许也没有——从最初让他走进家门那一刻,杜长闻就没有真正拒绝过他。

  正想着,杜长闻问他:“怎么今天有空接机,不需要给人做陪客了?”

  夏镜一愣:“哦,忘了告诉你,他已经接到工作邀约,连夜飞回北京追求新的事业去了,可见工作才是他的真爱。”

  杜长闻一抬眼皮:“怎么,感到遗憾?”

  “那倒没有。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你不知道,那份邀约来自我们曾经的老对手,当初在聚乐的时候,两家公司几乎争得撕破脸皮,可是那么久了,对方都没有挖他的意向,哪知到现在会递来橄榄枝。”

  杜长闻说:“意气风发的时候哪会因为蝇头小利倒戈阵营,反倒是落魄失意了,雄心和谦逊都恰到好处,更适合招揽。他们这时候递来橄榄枝,更容易得到忠心。”

  夏镜听完就笑出声来:“你真是个怪人。”

  “嗯?”

  “好像看什么都理解,对什么都包容,其实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

  酒吧里灯光黯淡,爵士乐柔情似水,适合谈情暧昧或是一醉忘忧,但杜长闻听完,垂下眼用手指摩挲着酒杯,接着说出口的话,显然不是当下思考的结果。

  “但是你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他的语调很平淡,不过轻声说出来,还是显出了柔和的意味:“你说我眼里揉不得沙子,其实不是,我只是胆量不够,脾气又坏。你当初看重事业,再合情合理不过,我跟本没有什么可怪你的。一句软话也不肯说,也是我做得不好。”

  夏镜凝视着杜长闻,听他继续说:“人年纪越长,过去的毛病越是根深蒂固,改哪个都伤筋动骨,以后我大概还是这样一个人。”

  夏镜想到了几天前陈钧对杜长闻的评价。

  当时有些话他不方便对陈钧直言,但杜长闻的脾气秉性,陈钧能从旧事里听出一二,夏镜自己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可是,如果当初杜长闻那个位置换作陈钧,他们会怎么样呢?

  他们可能不需要迟疑顾虑就能在一起,但恐怕到不了毕业,一些小小的冲突或外力就能让他们重新思量,好聚好散。等到多年后,彼此春风得意时,或是生活不顺时,再将过往风月从记忆里打捞而出,凭吊唏嘘,借以自慰——原来我也有过那样的瞬间——此后也就不再挂心。

  夏镜知道自己要的不是这个。

  但他没料到杜长闻会讲出这样的话——或许过去四年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杜长闻也和他分享过同样的心情,也像多数人那样,庸俗无用地反复自问自责过:假如我做得再好些,假如有机会挽回,假如……

  心里像漫过一场温柔的潮汐,他告诉杜长闻:“我知道。没关系。”

  随后他探过身,在暧昧不明的光影里吻住杜长闻,并且意料之内地获得了回应。

  其实很多人都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懂得爱人,但好在,人生不是考场,无需拿满分也有幸福的资格。

  两杯酒都没能喝完,他们就离开了酒吧,并且抛弃停车场的车,一路冒着细雨沿海滨路往前走。两个人走得很近,几乎肩碰着肩,但步伐很快,也不知是为了这场雨还是别的什么。

  这样走出一段路后,夏镜手臂一抬,准确地抓住杜长闻的手。

  杜长闻脚步微顿,侧头看向他,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但夏镜只是笑了笑,脚下速度不减,于是杜长闻被他往前轻轻一拉,随即也恢复了速度。

  只是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

  大概几公里的路程,真走起来,花不了太多时间,但两个人到家时,衣服和头发也都让细雨润湿了。其实走到半路时杜长闻还在说,“雨中漫步已经是年轻人才有的特权了,我们这样冒雨赶路,实在有些傻气。”夏镜也点头承认,并且毫不惭愧地声称“反正我们做过的蠢事也不止这一件。”

  但当他们踏进家门,甚至没控制好力道,砰的一声关上门后,都没有后悔这种“傻气”的行径,当然更顾不上半湿的头发和衣服了。

  几乎在关门声落下的同时,夏镜就感到一股力道扯住他的手臂往墙上推。

  杜长闻的力道,平心而论,并不大,但对于心甘情愿甚至更加急迫的夏镜来说,是足够了的。于是他顺从又主动地将自己的后背抵住墙壁,微微仰头,迎向已经近在唇边的亲吻。

  唇齿纠缠的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这种久违的私密的亲昵。

  杜长闻的面颊上还带有潮湿的雨水,在亲吻间传递至他的脸上,这又让他怀疑这根本不是雨水,而是炙热的呼吸或是汗水……夏镜没能分神去思考这个问题,耳畔杜长闻的呼吸声混进他的心跳声里,在耳膜上响成一片,让他没办法思考任何问题,只能紧紧环抱住贴近的身躯。

  杜长闻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手扶在他的腰上,虽然吻得难舍难分,手上却克制得过分。这当然是一种刻意的恶劣,但夏镜依旧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背脊在自己掌下,肌肉绷紧了,随着呼吸起伏颤动,热意源源不断地透过半湿的衬衫传到掌心,夏镜只能不断用力,抱得更紧,试图稍稍抵消不断升起的难耐与渴望。

  但无论多么用力的拥抱和持续的爱抚,也是不够的。

  夏镜终于反应过来,松开手滑到杜长闻的衬衣下摆里,继而贴得比刚才更紧,同时在亲吻的间隙中,气息不稳地提议:“衣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