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的日子越近, 大街小巷就越能嗅到繁忙的喜气。路灯上的装饰灯笼下,红穗子像在随车流舞动,暖艳的颜色烘热了吹过的寒风。
“今年冬天好像没有往常冷。”刚出地铁站, 楚别夏说着拉了拉遮住下巴的围巾。
“也可能是今天日子不错。”段骋雪笑笑, “不过我建议你还是把围巾带好, 吃了冷风小心上台打嗝。”
抬眼和段骋雪对视,发现拗不过他后,楚别夏才默默重新用围巾把口鼻盖好。
“你说这话怎么跟我妈一样。”他揶揄,末了忽然顿了顿, 小声说, “这两天都没给我妈发消息。”
高中毕业去沪市打职业之后, 一家三口随着距离的拉远,联系也随之迅速减少,往常半个多月才互相发一条消息都再正常不过。
原本, 楚别夏以为这种越长大和父母越生疏的情况很正常,可跟段骋雪住在一起的几天, 他总能看到对方不时点进家庭群回复什么——段骋雪的家庭群只有他和父母三个人, 却总是热热闹闹的,从不冷场。就在两天前, 段骋雪妈妈还兴奋提出要把楚别夏也拉进群里, 被完全还没准备好见家长、哪怕是赛博见家长的楚别夏慌忙推拒了。
见他兴致不太高, 段骋雪说:“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相处方式, 没关系的。”
“我妈是个很敏感的人……那天其实有点不欢而散, 我知道。”楚别夏抿唇,眉眼温和地笑了一下, 无奈道,“我得找点话题发点什么了, 她容易多想,我也不能让她觉得我要跟家里断绝关系。”
“这么严重?”段骋雪侧头。
楚别夏失笑:“我觉得我性格大部分遗传自我妈吧……高中的时候我都想些什么,你现在也不是不知道。”
“我才二十岁,性格还有再打磨的余地,还有你陪我,等我慢慢改……但我妈这么过了大半辈子,没理由让她再为了我做什么改变,日常的事里,我也该多迁就她的。”
他点开微信,思忖着打字。
【妈,我今天要返校演讲了……】
刚刚还被形容为和煦的风,转眼就把楚别夏的骨节冻得通红。简单的话,他打得断断续续,来回几遍之后,还是全部删掉了,最后输入框依然是空荡荡的白。
他索性垂手放了手机,无奈又自嘲。
“怎么了?”段骋雪看他。
“想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楚别夏说,“以前偶尔分享开心分享成就,也是有目的性的,想让他们知道我过的挺好的,我的选择没有错,觉得这样他们就会放心就会支持……最后好像也没什么效果就是了。”
顿了顿,他笑叹:“现在再说这些,感觉像小孩儿求表扬一样……还是算了。”
段骋雪揉了揉他发顶:“不是小孩也可以要表扬的。”
楚别夏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种至亲至疏的割裂感。
“昨天阿叡转发到群里的视频你还记得吗?”他问。
临近春晚,王叡转发了一个网上博主预测节目的搞笑视频,引得群聊里刷了好几页的“哈哈哈哈”。
“基本上,好像预测小品的结局都是包饺子。”楚别夏弯弯眼睛,“这个梗放在小品里挺容易被吐槽的,但其实……有的事落到自己身上,‘包饺子’可能真的已经是要很努力才能达成的愿望了。”
停顿片刻,他垂眸呼出一口白气,声音几乎要被风吹走。
“我不想这样……但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气氛似乎沉郁下来,两个人就这样默契地静静并肩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段骋雪忽然问:“对了,稿子带了吧?”
楚别夏脚步猛地停下,下意识就往宽大的大衣口袋里探,扑了个空之后先是一懵,反应过来之后睁大眼睛瞪向段骋雪——这家伙眼底的笑意已经怎么也遮不住了。
校庆的发言稿,楚别夏上午就发给学校那边,由学校帮忙打印了,现在兜里当然不会有什么演讲稿。
“我跟你说段骋雪,信任是会被消耗的……唔!”
唇边被温热的杯沿抵住,拿铁的香气瞬间把羞恼、连带着那些萦绕的情绪都冲散了。
段骋雪举着咖啡喂了他两口,看着男朋友原本不自觉微拧的眉头渐渐松开,舌头抵走杯子之后,小心又细致地舔掉唇珠上的咖啡渍,最后抿了抿,确认没有残留。
他整个人都似乎染上热拿铁气息,懵懵的,却也松弛许多。
“不想那些了。”段骋雪轻笑,“以后所有的事,不开心咱们就不想。”
楚别夏看了他两秒,也一弯眼,带着鼻音“嗯”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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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走上桐花东路,熟悉的建筑就再无遮挡。两三年的时间,除了把大门拓宽了些外,一中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校庆日,高一高二的学生除了出节目和当观众的以外,都已经放假在家,就连应该在补课的高三学生也被放了回去,整所学校一眼看过去,竟然有点荒凉。
——如果不是校门口站着一个兴奋挥手、穿大红色对襟褂的小老头的话。
段骋雪正喝掉最后一口咖啡,见状呛咳得差点喷出来。
楚别夏快走几步迎过去,尊敬又亲近道:“胡老师。”
这是他们高中是主管竞赛的老师,对他们来说,接触时间可能比班主任还多。
老胡马上要退休了,这次也是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要返校,这才应下学校的邀请参加校庆,否则对他来说,或许更愿意回家带家里的小泰迪遛弯。
见到楚别夏,小老头喜笑颜开,大摇大摆地挥手:“生疏了啊小夏,就跟以前一样,叫老胡就行!”
“哟老胡。”下一秒,小老头却听见了另一个带着吊儿郎当的声音。
有点熟悉。
胡老头一推鼻梁上的酒瓶底,眯眼看向来人……然后困惑。
“挺帅一小伙子,怎么就少白头了呢。”
段骋雪:“……”
他在这位特级教师面前总是吃瘪,以前是,现在竟然也是。
楚别夏忍笑介绍:“老师……这是阿雪。”
胡老头明显愣了一下,又端详片刻,忽然扬起过分热情的笑容,尬笑道:“哈哈,我早认出来了!被骗了吧。”
怎么说呢……就,挽尊的很明显。
楚别夏跟段骋雪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揭穿老师给自己的体面,像以前一样,跟在老师身后进校门,听见小老头跟门卫吹嘘,“这两个都是我的得意门生”。
“还是我俩啊?”段骋雪玩笑:“还以为老胡你该有新欢了。怎么,学弟学妹们还是比不过我们俩?”
胡老头一吹胡子:“哟,这么喜欢新欢,要不让小夏也找个?”
“……错了。”段骋雪深吸一口气,选择举手投降。老胡面前,这个瘪他算是吃定了。
“哼哼哼。”胡老头俩手一背,属于嘴炮胜利者的高傲已尽数体现。
“新欢嘛当然有噻。”他悠悠道,“不过呢,你们每个都是我打磨出来的璞玉,每个都不一样。有空介绍给你们认认脸儿。”
楚别夏笑着说好。
“走!跟我去校友休息室坐会儿。”老胡说完,眼睛一转看向段骋雪,往对面一指,“喏,家属休息区那边儿。”
段骋雪投降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放下来,闻言又举了举,活泛配合老师的演出:“哎,嗻。”
临走,他还握拳下拉,对楚别夏一挤眼睛:“加油~”
楚别夏抵唇轻咳,低调点头,明显感觉到老胡了然又八卦的目光,难得没有满足老师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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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校庆是大事,身为名校的一中,邀请来的校友也大多身份不凡,都是各个行业精锐中的精锐,因此一中也在接待方面十二分的重视。原先的会客室太小,便直接开放学校里的小音乐厅使用,放茶歇的桌子都铺着暗红绒布,显得极上档次。
休息室里,各界精英三两落座,社交不断,有一片地方倒显清静,只有三个气质不凡的中年人不时攀谈,周围有人想靠近,却又明显因为这三位身份太高而插不进话。
“咱们一中这次挺大手笔啊。”三人之中,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呵呵笑着。
旁边着时尚西服的精干女士颔首:“能让王董都说大手笔,可见母校真的现在越来越好了。”
“确实是赵局说的这个理。”对面,中山装笔挺的儒雅中年男子说,“一中我巡查时来过两次,音乐厅倒是第一次进来,没想到竟然五脏俱全,精致专业。”
王董爽朗笑道:“咱们在座的,除了楚书记代表教|育局参加,其他都是一中学子,按礼说,应该咱们带楚书记逛逛,尽一下东道主之谊的,可惜我也毕业太久,学校对我来说都大变样啦。”
“时光匆匆啊。”被称为‘赵局’的女士同样笑意盈盈,“不过听说,这次母校还邀请了一个才毕业两三年的名誉校友,托母校的福,人家小孩这个年纪年纪,咱们腆着老脸叫一声学弟,也算年轻十几岁了。”
楚书记温和的笑容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旋即笑道:“真是优秀的后辈。”
察觉到这位楚书记似乎不是很愿意谈及孩子,赵局心里有些猜测,感同身受地宽慰:“是啊,我们家小子要是能有人家一半成就,我做母亲的都满意了……”
她正准备就此转移话题,却听见那位大大咧咧的王董忽然来了兴致,一拍手道。
“哎,这小学弟来头不小的。就前两天,我家闺女特意打电话说今天有她偶像参加校庆,就是这孩子!”提起闺女,王董就乐道,“我得给丫头要个签名,等孩子放假回来给她个惊喜!”
“令媛能有这种年轻有为的榜样,王总教女有方。”楚书记有些好奇,笑问,“这位小校友是什么行业的?”
赵局笑道:“都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我儿子临出门前也跟我提来着,想要签名。”
王董点头附和:“对,是个世界冠军……少年英才啊,楚书记得见见!”
楚书记颔首,三人正要再说,休息室半敞的门忽然被轻敲了两下,引得其余人都看过去。
穿喜庆红褂的胡老头一马当先,有几人尊敬喊他“胡老”,都被小老头笑呵呵应下。
“诶,胡老刚刚不是说去接小学弟了?”王董招手,“胡老,说好介绍给我认识的啊。”
胡老头往里走了一步,让出身后的人。
楚书记原本平和的目光,一瞬变成怔愣。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生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外披正式又不失年轻感的浅驼色大衣,发尾略长,细致地束在脑后。
男生笑容浅淡谦逊地环顾四周,落落大方地向投来善意目光的人颔首回礼。
王董一看来人,乐开花似的把人拉过来:“来来,楚书记,这位就是我家丫头特别喜欢的,世界冠军,TUG战队的队长,楚别夏,Collapsar!哈哈,丫头天天说,我连他们的比赛名字都记下来了,耳熟能详啊。”
赵局也目光温和,语气亲近:“你好,楚学弟。一会儿方便给我签个名吗?我儿子卧室墙上都挂着你的海报呢……楚书记,让世界冠军也给你签一个?”
她等了片刻,那位温文儒雅的楚书记,这次却没接上话来。
楚别夏张了张嘴,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