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街道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 只有临近圣诞,街头立起的各式各样的彩灯,有用骨架搭成驯鹿和圣诞树造型的, 也有只简单垂下一串儿的, 繁简不一, 共同守护着冰雪里的夜色。
“哪里有琴房还开门的?”楚别夏问,“snapi对你好信任,说要离队,都不问你去做什么。”
段骋雪看着他, 笑道:“你不也是吗, 人生地不熟的, 不怕我把你卖了?”
楚别夏笑了一声,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没说什么。
段骋雪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不算琴房吧。是我朋友……就是上次一起吃饭的秦园, 他在这边有套房子,里面有琴。”
“所以你们是小时候学钢琴认识的?”楚别夏问。
“家里世交。”段骋雪说, “他小时候倒也上过几天课, 但没兴趣,能一指禅弹个小星星就很不错了。房子里的琴是前任房主留下来的, 他们家孩子学琴, 琴房布置得很用心, 连落地窗都做了隔音, 秦园觉得动了琴房可惜, 干脆连带着琴都留下来当装饰了。”
“调音了吗?”
“调过。”段骋雪说,“咱们来之前刚找人保养过。”
“我家的琴也早都变成装饰了。”楚别夏说, “平时没人碰,也就连着挺多年都没调过音。”
“怎么不弹了?”段骋雪问。
楚别夏静了两秒, 开口时带着些自嘲的笑。
“没意思。”
他想了想,道:“我没跟你说过我家的事吧?”
段骋雪坐直了些:“没有。”
“唔。”楚别夏想要找一个开头,却还是沉默下来,只听得见脚下咯吱的踩雪声。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抿唇,最后说,“就是普通的、最常见的中国家庭。”
“不想弹……可能是以前练琴练伤了。你应该懂,就是那种,家长会说‘天塌下来你都得把今天的琴练了’。”楚别夏笑容顿了一下,又说,“你可能也不一定懂。”
段骋雪父母的开明,他是听对方亲口提过的。
“我老师是这样。”段骋雪说,“一天恨不得我practice 40 hours。”
楚别夏点头,继续道:“我考十级之前那段时间,爸妈吵架吵得摔了杯子的时候,我要练琴,他们冷战到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的时候,我也要练琴……很好笑的是,如果我停下来,他们甚至会在彼此不对付的间隙抽出时间,问我怎么不弹了。”
段骋雪失笑:“……怎么可能有心思弹。”
楚别夏只能摇头:“不清楚,可能这就是他们说的专注吧。”
“以前一直都是优秀通过的,最后十级收尾的时候,拿了个良好……也无所谓,总之考完之后我就不是很想碰琴了。”
段骋雪忽然有一瞬的局促。
“那你还喜欢听吗?”他问。
“不好说喜不喜欢。”楚别夏说,“也或许只能算是习惯?我以前会听钢琴曲催眠。”
说话间,围巾被蹭下了些许,冷风刮在鼻尖,他抬手拉了一下,忽然补充。
“但我确实很喜欢听你弹琴。”
“……真的吗?”段骋雪问。
楚别夏弯了弯眼睛:“你以为我为什么跟你去琴房?大演奏家。”
段骋雪:“你喜欢这首?”
“别的也喜欢。”楚别夏说。
段骋雪侧头看他:“你今天坦诚的让我有点……意外。”
很简单的一句话,楚别夏却静了静,莫名没再说话。
“怎么了?”段骋雪问。
楚别夏像在思考什么,只说没事。
两人安静地拐过最后一条巷口,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雷克雅未克大教堂前格外开阔,站在街口,就能看见尖顶教堂后广袤的天空。冰岛的民居大多都是独栋房屋,墙壁和屋顶被涂上活泼鲜艳的颜色,即使在漫长的夜里,也能被路灯映得色彩斑斓。
但都比不过正高悬穹顶的、青绿色的光带。
即使已经过了零点,教堂外的开阔地也依然有一些游客,此刻都仰头向上看着,长枪短炮在手上,都对准了空中的美景。
楚别夏和段骋雪也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驻足看了几秒,楚别夏才想起拿出手机拍照,可拿出手机,拇指搭上指纹解锁的位置,又按了两下锁屏键,屏幕都没有一点要亮起来的意思。
“没电了?”段骋雪说,“用我的。”
“大概是冻的,电池掉电比较快。”楚别夏摇头,“算了,你拍了发我吧。”
段骋雪却变魔术似的拿出两个手机,把备用的那个递给他:“巧了不是?我今天正好带了两个。备用机没有锁屏密码,你直接用。”
楚别夏这才接过,按了一下,却也是同样的黑屏。
他抬头看向段骋雪,段骋雪和他面面相觑。
沉默几秒后,两个人忽然笑起来。
“房子里应该有充电器。”段骋雪摸了摸鼻子,说,“再走两步就到了。”
他说:“手再冻下去,一会儿该弹不了琴了。”
段骋雪快走了一步,明显是期待又按捺住的样子,楚别夏重新拢好围巾,看着他目的地明确的背影,笑容在温暖的羊绒下变成一声轻叹。
“走吧。”
-
暖过手后,段骋雪一连弹了两首曲子。一是初遇的那首无名曲,一是楚别夏同样熟悉的、曲调欢快的《飞机降落在希思罗机场》。
壁炉静静烧着,室内比外面温暖太多,琴房的三角钢琴被支起,黑色长发随意束起的青年靠在窗边,极光倒影在他眸子里,明亮地流淌着。
或许被是夜幕和寒风浸染了情绪。似乎从路上那句“你今天格外坦诚”开始,楚别夏就总是露出这样沉默的思索模样,就连抬头都显得心不在焉,一个动作一个方向,都没怎么变过。
段骋雪的目光自琴键离开,落在他看向窗外的侧脸,右手琶音上行,左手在低音区落下最后的暗语。
一曲落幕。
“还在看极光?”段骋雪问。
“……嗯。”楚别夏似是回神,轻声说,“很美,比照片上还要漂亮。”
段骋雪合上琴盖:“是啊。”
楚别夏笑笑,没有回头:“上次来冰岛没看到,后悔了吧。”
“有什么后悔的。”段骋雪说着,也起身走到窗边。
楚别夏道:“十二月是极光爆发期,能看到很正常……但八月可不是。就像秦园说的,多幸运的事啊。”
段骋雪耸肩:“那只能说,它不幸在我不想看它的时候出现了。”他笑了笑,又说。
“我反倒觉得,今天看到才是恰好。”
“恰好……”楚别夏轻声重复了一遍,安静片刻后开口。
“可是手机都没电了,我们也没有相机。”他说。
“这也算恰好吗?”
“当然算。”段骋雪说,“你也说了,比照片好看。所以它能在此时此刻被你看到,就是恰好。”
“可是人会忘的。”楚别夏说,“如果以后我想不起来这片极光是什么样子了,不是很遗憾吗?”
段骋雪轻笑:“再来看就是了,说不定还能看到更漂亮的呢。”
楚别夏视线投向窗外:“可它不是这次的了。”
“其实也不冲突的。”段骋雪说,“没有人规定‘恰好’的事儿一辈子只能有一次。”
“今晚的极光是属于现在的‘恰好’,下次的极光当然也有属于它自己的那份,所以别多想。”
他笑道:“总犹豫太多,会容易掉头发哦。”
楚别夏被他逗笑,刚刚那种被情绪隔开的疏离感一下散了:“你才掉头发。”
段骋雪看着他,忽然说:“笑起来多好。”
楚别夏愣了一下,回头看过来,忽地对上段骋雪认真的视线。
短暂相碰后,楚别夏又下意识侧头避开。
“和我呆在一起,开心吗?”段骋雪问,却不等他答复,又道。
“今天台上采访的时候,你说,很喜欢和Founder一起讨论无限可能性的过程。”
来了。
楚别夏心里有乱锤击鼓,来的路上一遍遍猜想过的事,往“发生”又进了一步。
再等一下,或许不是呢?他想。
段骋雪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又在他收紧的神经里显得不似真实。
“我想问问你,如果我想让它不仅仅存在于赛场上,你——”
“等一下。”在他说完整句话前,楚别夏终于开口,突兀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紧张。
他连着两下摇头,措辞都显得混乱,为了打断这个进程不管不顾。
“你先别说,我大概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是阿雪,等……”
“你要拒绝我吗?”段骋雪问。
一句话直白、锐利、毫不遮掩,把心思昭昭然揭露,也让楚别夏含在喉间未说出口的话无所遁形,眉头都微微拧起来,抿唇又张开,想说什么,却还是哑然。
他习惯性想垂下眼睛,然而睫毛只是轻轻颤动了一下,一只手就贴上颊侧,带着轻柔却不可抗拒的力度。
“能不能看着我?”段骋雪的声音平和,即使掌心的人还在往相反的方向用力,也依旧有十二分的耐心。
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对方会第一反应回避。
段骋雪甚至因为掌心和他暗暗相抗的力度,很轻地笑了一声。
“没有要逼你答应的意思,你别紧张。”他说,“只是希望你要拒绝的话,至少看着我。”
月光的银辉下,楚别夏纤长的睫毛像落了雪,凝了霜,簌簌抖动着、挣扎着,不肯抬眼。
他视线执意看着地面,最多看到段骋雪队服胸口的logo,调整呼吸,努力让语气如常:“阿雪,我只是觉得现在太早。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准备,但其实没必要这么费心……”
“不看我吗?”
段骋雪一个字也不予回应,平静打断他的推辞。
“好。”
楚别夏眼底还没来得及浮现困惑,下一秒,他低垂的视线里,就出现了那张微微绷着唇角的脸。
段骋雪就这么突然地半蹲下来,几乎单膝跪地,也要挤进他不肯抬眼的视线里,仰头看他,然后道。
“说吧,拒绝我。”
楚别夏的视线避无可避,整个人被对方认真的目光擒住,就连思绪都动弹不得。
“我很在意这个,又实在很好骗。”段骋雪说,“上次你说分手的时候,一直不肯正眼看我。”
“你说分手,我就觉得你真的不喜欢我,你只是跟我玩玩,拿我调剂一下你第一名枯燥的学习生活……”
“不是!”楚别夏仓促说,两个字后,声音又落了下来。
“我没有这么想过。”
“是,我知道。”段骋雪接住他就快掉到底的声音,一改上一秒低沉的语气,嘴角微抬,“当然了,我也是听见有人在相亲对象面前夸前男友的时候,才知道。”
半真半假的玩笑说得楚别夏局促起来,却也从方才堵住的情绪抽离开。
“我当时是,没认出你。”他解释。
“嗯,所以你在多少人面前夸过前男友段同学的好?”段骋雪轻笑,“我都不敢想。”
他没想着逗弄的话会得到回复,可几秒思索后文的功夫,他听见楚别夏声音不大,明显有过挣扎的迟疑坦白。
“……就也不多。”
那就是夸过了。
段骋雪笑容定住,心跳陡地漏了两拍,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平静情绪,被楚别夏轻轻的四个字掀得波澜大作,海面上的船只猛地被浪推上几十米的高空,离天和云都近,只恨不得长出翅膀越过漫漫的海,下一秒就扎进船港去。
于是他忽然起身。
“所以你要说不喜欢我吗?”他问。
“讨厌我厌烦我吗?”
“……对我,只是队友的想法吗?”
问题一个一个被抛出,像情绪结成沉甸甸的果实从树上坠落,砸在楚别夏头顶胸口,砸得他生疼,砸出一句——
“不是。”
他终于抬眼看向段骋雪,摇头。
“可这不一样。”
“哪里?”段骋雪问,“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楚别夏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提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可推着话的情绪只翻涌了一个瞬间,就被下意识收敛。
于是他只安静地看着段骋雪,看着他那双毫无保留写着热忱的眼睛,良久,复又开口。
“我只是觉得……这不是最好的选择。”
“我吗?”
楚别夏摇头:“我。”
“那我能做些什么?”段骋雪问。
“又或者说,你希望我去选谁呢?”
楚别夏垂了一下眼,卸了点力靠在玻璃上,随意束起的长发顺着肩颈的线条流淌下来,发尾落在心上。
“或许是一个……能散发爱意的人?”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幸而室内无风,否则片刻就要散进隆冬的深夜。
“本来不想说的,但我最近一直想,努力做个会直白会坦诚的人。所以你一定要问,我就承认。”
楚别夏抬眼,和段骋雪对视,停了好一会儿去做心里建设,才缓缓说:“我喜欢你,你或许也因为种种原因对我留有好感。”
“但是阿雪……你有没有想过,至少现在,我们可能并不合适?”
他表情很认真,目光不再像先前一样躲闪,话里的意思做不得半点假。
他是真的这样认为。
段骋雪沉默下来。
来之前,他早想过可能不会顺利,他算准了楚别夏会下意识回避,也准备了无数把蚌壳撬开的说辞,却偏偏没想到,会得到“不合适”的回复。
“为什么呢?”他问。
楚别夏笑了一下。
“怎么还能问出这种问题,好担心你以后被骗啊……”他眼睛微微弯起,嘴上开着玩笑,眼底神情却又和笑意相悖。
“你的国服id,应该是在说我吧。”他道。
段骋雪心里咯噔一下,解释:“那个是随便改着玩的,我知道你当时提分手肯定有原因,我没有觉得你……”
“嗯,是有原因。”楚别夏说,“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性格的问题,并且在这一点上,我至今都没有改好。”
他说:“阿雪,我已经辜负过你一次,所以我不希望你再受一次无妄之灾。”
“如果我今天拒绝你,你要一个理由的话,那就当做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吧。”
我还没有准备好,让一个更完美的、会爱人的、不会辜负你的楚别夏和你在一起。
所以现在我喜欢你,和你无关。
楚别夏笑了笑:“当然,不是让你等的意思。我可以当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也可以当你收回之前的那些话。”
“我没有收回的意愿。”段骋雪说,“如果你一定要准备,我可以等。”
“你没有等我的义务。”楚别夏依旧浮于表面地维持笑容,“或许我一辈子都改不好呢。”
段骋雪只当没听见前半句:“那我怎么办?”他问。
“你不怕这段时间我跟别人跑了吗?”
楚别夏一顿,佯做随意地撇头:“这很正常,我说了,你值得更好的。”
可窗外的极光好像都黯淡了。
脸颊忽然被属于另一个人的掌心挡住,楚别夏被这只手指尖的冰凉冻了一下,忘了躲开。
段骋雪再次抬手,强硬地把他的脸扳回来,目光紧紧擒获住那双依旧试图游离的眼睛。
“楚别夏,你就是最好的。”他一字一顿。
“……我不是啊。”话题转到自己,楚别夏抬了抬嘴角,只留了一声轻嘲。
“目前为止,我依旧是一个会把所有亲密关系都搞得一团糟的人。”他这样评价。
“阿雪,我是一个会在我妈妈哭着的时候,选择冷眼旁观的人。”
“是一个给不了亲人半点情感支撑的人。”
“是一个离开家半年甚至一年,从不打电话回去、和人间蒸发没什么区别的人。”
“我是个不会爱人的人。”他说,“和你,我不想重蹈覆辙,草草收场,但这样的我又偏偏给不出这个承诺。这就是我不会答应你的理由。”
他抬手握住段骋雪的手,试图把微凉的指尖和自己的脸颊一寸寸分开后:“我不够好,甚至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很差劲。”
“但你值得最好的。”
段骋雪沉默地听他说完,眉头皱起来,就在楚别夏以为要画上休止符的时候,段骋雪忽然问。
“谁说你不会爱人的。”
楚别夏停顿两秒才答。
“……我父母。”
说完,他看着段骋雪的眼睛。他想,这个来自血缘亲人的答案,应该足够具有说服力吧,可那双眼睛里面,却凝聚起了一些他看不懂的神情,还有晶莹的、湿润的……
或许是自己解读失误,但那双向来灼灼的眼睛,看起来像要哭了。
楚别夏忽然手足无措,大脑中了病毒般疯狂下达各种指令,先要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又很快发出否决的信号,告诉他这样做也不会有效果,再发令、再截断……他像被割了舌头、挑了筋络,只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看起来就是冷眼旁观的模样。
贴在他颊边的手向后揽去,只是很轻很轻地用了一点力,木偶般的躯体就踉跄一步,跌进森*晚*整*理近在咫尺的怀抱。
段骋雪就这么不打招呼地抱住他,左手揽着僵住的肩膀,右臂扣在他腰间,银白短发低头埋进他颈侧,分不清谁才是要被安慰的那个。
楚别夏微微仰着头,上一秒烧灼般运转的大脑似乎被烧了保险丝,段骋雪的心跳隔着衣服传来,他什么都想不到了。
直到躲在他颈侧的人闷声开口。
“我不知道别人,只说我看到的。”
“你会在新队员没来之前,做足功课,给新队员挑一个他最喜欢的礼物。”
“你会在队员出问题的第一时间想,是不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赛前忙成那样,自己饭都不记得吃了,还会注意到控糖的小子偷喝奶茶。”
“基地阿姨以前都切水果拼盘,我来之后不久,芒果就被单独放出来了一个小盒子。”
“国内的时候,Dino有场比赛发挥很差,他通宵练三天,你也陪了三天。”
……
他一句不停,像是找到解法思路后丝毫不顿的笔迹,所有的事不用刻意寻找就随口讲出,都是琐碎的小事,可一件件一桩桩,涓涓露水般汇起来,也凝成足够分量的砝码。
段骋雪的语气随着拉长的话语缓缓平静下来,停顿两秒,最后说。
“你很爱大家,他们都明白。”
他忽然轻笑,接着道:“对,还有我。”
“你说我是你心目里最好的自由人,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为此前后做了多少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刘号熙还总劝你成事不在一时,想让你慢慢来。”
“可短短三个月,在第一场国际赛事,你就说到做到了。你熬的夜、看的上千场比赛、写了半本的笔记……这些还不够吗?”
段骋雪直起身,一手扶住楚别夏依旧像在出神的脸,和他对视,目光像无边的湖。
“这些就是你说的,‘还不够好’?”他说。
“能得你这些偏爱,我都喜不自胜了。”
楚别夏微微蹙眉,段骋雪说的每句话都在试图推翻他的“以为”,眼底逐渐浮现出困惑和挣扎。
“不,不止这些,以前……”他说着,有些语无伦次,怎么措辞都笨拙,最终哑然。
“没必要苛责以前的自己。”段骋雪接过他的话,“如果你说提分手这件事,那只是一个当下你认为‘合适’的选择而已,在你而言不存在对错。”
楚别夏抿唇:“但……我会想如果我当时能坦诚一点,又或者,不那么冲动的话?或许就不会……那么突然。”
意识到自己依旧喜欢面前这个人之后,在一起时,楚别夏总会下意识被他带的看向前方,总是欢欣的、前进的;可一旦独处,清醒和梦境都逃不脱回忆。
他仍旧不后悔分手,就像此刻也不后悔回避段骋雪的心意,他内耗又摇摆,唯独这件事从未变过。
但他后悔,以前那个不够好、更差劲的自己,选择了最差劲的方式,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辜负了最喜欢、最耀眼的人。
“小楚同学,你好像对我的滤镜有点重了。”段骋雪笑着开口,目光却格外认真。“你一定要说如果的话,那当时的我也不够好。”
“那时候我也只是个满脑子梦想幻想的臭小子而已。”他说,“哪怕当时你坦诚,慢慢说了,那家伙也没有办法兜住你的情绪,更别谈给你回应,陪你解决了。”
看见楚别夏依旧踌躇的目光,段骋雪轻笑,抬手替他梳理起刚刚被自己拱乱的长发。
“我清楚十五六的我是什么样子,脚踩不到实地上,虽然有那么一点细致,但除了能看出你开不开心以外,也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看事做事永远非黑即白,说好听是少年意气,不好听就是缺心眼儿……总之,就是个浑身缺点的毛小子。”
“你很了解我,潜意识里是知道这些的,知道我给不出可行的切实建议,所以才会下意识选择不跟我沟通。所以你看,如果一定要说以前,我也辜负了你的信任。”
段骋雪每句话之间都隔着几秒,一边思索,一边慢声叙述给他听。
“以前的我们都有缺点,现在也同样如此,但只要一直在变得更好就够了。你觉得自己不够会表达爱,我也会担心我不够考虑你的心情,干脆一棍子打死,都在半山腰,那我们一起慢慢学,不是很好吗?”
安静许久,楚别夏忽然问:“如果,还是找不到上山的路呢?”
段骋雪给他理头发的手一侧,不轻不重地在他额头弹了一下。
“傻,怎么会找不到?”
“上竞赛课的时候,你总说穷举法是最笨的解法,浪费时间,效率低,还可能做无用功。但是你知道吗?后来你没参加的那次竞赛,我就是用穷举法强解了压轴题。”
楚别夏抿唇看他。
“所以,发现相亲对象是你的时候,我想,如果再试一下呢?就像今天,是我怕你等不及我变得更好,怕你喜欢上别人,所以跟你告白。”段骋雪说。
“如果‘我们能不能在一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捷径,那我愿意尝试穷举法。没有浪费时间的说法,也不会做无用功,每一次选择都有它的意义,都会从某个角度指向一个特定的点,那里就是答案。”
“包括分开吗?”楚别夏问。
“我一直认为,过去做出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成就今天的自己。无论如何,你现在变成了更好的你,不是吗?”段骋雪轻笑,“所以包括分开……当然,也包括重逢。”
“这些选择,就是我想说的‘恰好’。”他说,“没有什么是错的坏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如果这么说的话,不是随时都变成恰好了吗?”楚别夏问。
“或许本来就是这样呢?”段骋雪搭着他的肩膀,带着他整个人转了半圈,面向落地窗的方向,“我现在可以说,我看见极光恰好落在你眼睛里。”
楚别夏回望他,只觉得极光明明就不够亮,落进那双乌棱棱的眸子里,被其中的笑意尽数遮盖。
“我是不是……把你准备的事情都搞砸了。”他忽然问。
两秒后,段骋雪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笑着摇头。
“没有。”他说,“今天聊了很多,你有在努力学着坦诚,我也有做出我的努力,说是意外之喜我也完全认可。”
“但是,还有问题没有解决。”楚别夏说。
段骋雪却轻松道:“可今天我们至少解决了一些,穷举法初见曙光。毕竟不能指望着,一个晚上就把前二十年的人生都聊完嘛。”
“当然,遗憾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毕竟我真的会平等地把全世界看成情敌。”他开了个不像玩笑的玩笑,伸手比划。
楚别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看着窗外沉思良久,久到段骋雪以为刚刚那就是他们今天对话最后的结语时,他忽然开口。
“我们各退一步吧,定一个期限。”他说,“过年……就过年之后。”
段骋雪看他:“期限是指,年后再考虑答应我还是拒绝我吗?”
“不是。”楚别夏说,他下意识又想把视线移到别处去,最终还是在几番挣扎下拉了回来,抬眼。
“期限是说,我答应你的期限,最迟在年后。”
楚别夏看见那双眼睛一瞬间怔住,进而迸发出巨大的喜悦。
“没有……拒绝的可能是吗?”段骋雪难得磕绊了一下,可即便跌跌撞撞也要追上来问,“真的不拒绝吗?”
楚别夏也被那份喜悦牵动,要打无数遍腹稿才说得出的话,就那样到了唇边。
他也轻笑起来,笑着叹出一口气,叹过经年沉淀的枯竭河床,大雪盖过了整整一个寒冬,终于在第一个回暖的春日化成一汪湖。
“如果能拒绝你,我就不会只是说‘等一等’,或者不会答应你出来看极光的邀请。再往前……甚至不会向你发出转会邀请。”
“定这个期限,只是我想在重新开始之前,能做的更多一些。”
说着,他看向窗外。夜幕之上,原本已经有些褪去的极光不知何时变得更盛,原本只有青绿色的绸带,向上被晕染出大段大段的紫,梦幻得不可思议。
楚别夏被吸引,就要往窗边再靠一步,转身的瞬间,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又怕他挣脱似的,很快松了桎梏的力道,掌心沿着手腕向下,最后退至指尖,轻轻地、挽留地勾住他的小指。
段骋雪借着这一点点的牵拉感向前一步,和他肩并肩靠到窗前,唇角要翘上天去。
“放轻松。”他说,“不是只有完美的人才能在一起。”
“就像不是只有捧着相机,才能来看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