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里惊醒的时候, 楚别夏的胳膊还搭在眼睛上,放下的时候蹭过额头,上面攀了层薄汗。
这是离开秦市之后, 他第一次梦见了分手那天。那个画面卡带一样循环播放, 他像是掉进无底的山谷。
楚别夏睁开眼睛, 茫然看着,最后又在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里倦倦闭上。
黑暗催生放纵,回忆如同藤蔓攀附在情绪上滋长,他没再像白天一样试图控制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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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别夏的父母教师出身, 和大多数老师一样, 对早恋深恶痛绝, 闻虎色变。楚别夏从小也是在这样一声声的叮嘱里长大。
“学生时候谈的恋爱,多半都没有结果的。”楚妈妈说,“你爸爸以前班里那些早恋的学生, 前两天同学聚会,可没有一个还在一起的。那你说, 高中时候大好的时间, 可不就浪费了吗?”
楚妈妈说:“夏夏,你可不能做那种坏学生做的事。”
如果我点头的话, 妈妈会满意。
楚别夏这样想, 于是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点了十五年的头。
答应段骋雪的告白对他来说完全是鬼使神差, 当天晚上, 楚别夏做贼一样,魂不守舍地回家。
好学生把自己闷进被窝里, 睁着眼睛,心跳如擂。
他想了很久, 例如,在一起之后会不会成绩下降,会不会被爸妈发现,发现了又会怎样……之类的事情,最后在乱七八糟的思绪里睡着。
那时候,十五岁的少年还没有失眠过。
不过这种担忧,在第二天路口看见段骋雪的时候就被遗忘了。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少年时的楚别夏想。或许妈妈说的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他可是看到了熠熠生辉的人,向他招手,朝他扬起灿烂的笑容,逆着人流奔向自己。
……
楚别夏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晚上问他中午吃了什么,他都要回忆很久才能想起来。段骋雪说,这是把聪明都用到记忆力上了,我们夏宝只记重要的东西。
他记得跟段骋雪在一起的很多个瞬间,总是快乐的,炎炎夏日凉风拂面一般。可自从父母再度爆发争吵后,这份快乐像被挤压的面团,由松软膨胀变得扁平,碾成蝉翼一样的薄片,相视而笑后下意识垂落躲藏的视线,就足够将它撕裂。
盘旋在身边的清风,最终还是吹向了枯槁的秋。
楚别夏提出分手的那天,是七夕。
难得遇见一个撞在周末的七夕节,楚别夏父母这对“模范夫妻”应邀,准备和两对多年好友的夫妇共进晚餐,但父亲一早就被一个电话叫到单位加班。
母亲没说什么,只是说着无所谓的话,赶一脸愤懑的父亲出门。
楚别夏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彼此面色都不太好的父母。
他把手搭在书包上,隔着厚厚的帆布,隐约能摸到里面一只方盒子的轮廓。
——那是他给段骋雪准备的礼物。
楚妈妈回头,看见面色温和、站在卧室门口的儿子。
“夏夏你……也要出去?”她问。
楚别夏顿了一下,点头。暑假前半段里,除了补课的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去省图自习——和段骋雪一起。
但进入八月以来,他去图书馆的频率逐渐降低到隔天、三天……到现在的一周一次。
“还是和你那个竞赛课的同学?”楚妈妈又问。
楚别夏点头。
于是楚妈妈迟疑两秒,还是首肯。
楚别夏把书包双肩背上,随口问:“妈,你就不怕我今天为了谈恋爱才出去?”
“我相信我儿子不会做那些让妈妈失望的事,你和你爸爸不一样,对吧?”楚母笑着说,可眼底闪过的怀疑,并不自然的笑容都在说着相反的话。
——不要让我失望。
楚别夏收回视线,微笑着和母亲道别。可心里不断盘旋着那句,“你和你爸爸不一样”。
我和他一样啊,妈妈。
他背身关上门。
我也一样让你失望。
公交车上挤挤挨挨,楚别夏被人流推进去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走的匆忙,忘带手机,但人已经被挤进公交车腹部,再下车显然并不可能。
算了。楚别夏想。
反正每次和段骋雪出门……那家伙都会比自己早到。段骋雪说,是因为他家里省图近点。
总之手机没有影响过他们的相会。
可今天楚别夏下车,却没在图书馆门口看见往常那个熟悉的身影。
盛夏八月的秦市火炉一样,一墙之隔就是馆内的空调,可楚别夏一直站在门外。
额角很快被蒸出汗来,从发间沿着下颌没入领口,衬衫的衣领湿了一半的时候,楚别夏才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恍然回神,才想起来走进两步外省图的玻璃门里。
空调的冷风瞬间包裹住他,楚别夏刚一站定,向外望去,就看见了反手甩上出租车车门,远远朝这边跑过来的段骋雪。
楚别夏抬手朝他微微挥了挥。
“是不是等很久了?”段骋雪跑过来,步伐渐缓,直到站定在他面前。
他们一周没见了,段骋雪没有像以前一样,第一时间就拉住他的手,而是犹豫了几秒,才伸手勾住他一个指节。
楚别夏没有躲开。
少年的动作不太自然,截了一个豁的眉毛一点看不出往日的桀骜,微微耷拉着,对自己的迟到有些期期艾艾。
他说:“还好这儿有空调。”
“你也知道有空调,为什么以前还站在外面等我?”楚别夏开口,不答反问,语气没有半点指责,和往常一样温和。
气氛仿佛从此刻才活泛起来。段骋雪扬眉,哼哼两声,像个骄傲的狼崽子,只说:“我乐意。”
紧接着他移开话题:“我跟你说夏宝,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家里有事吗?”楚别夏问。
段骋雪耸肩:“每年七夕他们都要搞那种联络感情的晚宴……我不乐意去,争取了一下。”
“我可还要跟你过节呢……”他说,语气里带了点不自觉的炫耀,抬抬下巴看着楚别夏,又像是臭屁邀功的小孩。
楚别夏睫毛极轻微地颤了颤,语气平静问:“为了我?”
段骋雪歪头:“不然呢?”
“你爸妈会骂你吗?”楚别夏又问。
“不会。”段骋雪果断说完,抬头摸了一下后脑勺,不甚在意道:“但是应该会被揍吧……这个晚宴按理说我必须去的。”
紧接着他又抬头看向楚别夏,扬唇笑道。
“可是为了见你,都无所谓啊。”
他说完,连自己都愣了一下,紧接着猛地扭头,双手往身后一背,抬头看向另一边的天空。他不自在地、骄傲地扬着头,嘴角却显露着怎么都压不下去的窃喜。
段骋雪不敢看他,一面觉得自己肉麻,一面拗着本性也要说,好像总觉得错过这次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你知道的吧?”
“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
那张脸上的喜悦没有分毫作伪。只是越赤诚,楚别夏就觉得越心慌。
他喉间哽住,脚步渐缓,耳鸣连带着头晕目眩潮水般席卷而来。
楚别夏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在踉跄之前稳住脚步,段骋雪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他那张苍白的脸。
“怎么了夏宝?中暑了?!”段骋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匆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楚别夏恍惚觉得,自己在这个表情里看见了很多年后的段骋雪……和自己。
他手腕被扣的生疼,就像是那条无形的、捆在父母周围的、带刺的、嵌进血肉里的藤蔓。
但最后,楚别夏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段骋雪松了口气。
楚别夏就这样被牵着,又向前走了两步,忽地停住。
“要不然……你还是回去吧。”他说。
段骋雪愣了愣:“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他强调。
“我为了见你费了好大劲才出来,你现在让我回去?”段骋雪好笑道,“干嘛?非要一个人过七夕?”
“不是一定要过。”楚别夏微微凝眉,“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因为这个和家里起冲突。”
段骋雪看着他的神情,挑起半边断眉道:“可是我乐意。”
“为了见男朋友挨顿打怎么了?”他轻嗤一声,语气轻松,抓住楚别夏腕部的手却又紧了紧,开口,声音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就乐意来见你,不行?”
行啊……可是我不敢。
楚别夏垂眸抿唇,半晌抬眸。
“老胡说,附中那边和京大合作办了个竞赛的夏令营。”他平静问,“你没去,为什么?”
他语气平静太过,段骋雪笑笑,掩住心头漫开的心慌。
“因为……不想去呗。”他说。
楚别夏觉得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很烫,却在细微地抖,那种颤动顺着神经回流到大脑,发出像音叉振动一样的嗡鸣。
“阿雪。”他说,“在一起的时候说好了,不能影响……”
“我没影响啊。”段骋雪打断他,“那个夏令营连个保送资格都拿不森*晚*整*理到,优秀营员也就降分录取。三五十分的,我也不需要吧?”
也只有他才能说出这种话。
偏偏由他说出来的时候,耀眼得可怕。
楚别夏指尖颤抖蜷缩了一下。
段骋雪以为自己终于说服了对方,不由得放松下来,扯着他的手晃了晃。
“而且就算不去京大又怎么样?”他说,“你不是不喜欢京市?咱们就留在秦市,还不用学那么努力……反正交大也是好学校。”
“很亏。”楚别夏说。无论对他们谁来说,都是。
“亏什么?”可段骋雪这样说,末了弯起眼睛一笑。
“看不见你才亏大了。”
楚别夏拧眉。
“别这样……”他轻声说,“你该以你为重。”
他每一句都在和段骋雪对话,却每一句都在排斥,像一只疏离的、往外推的手。
终于,段骋雪脸上的笑容再也生动不起来,他僵在原地,像只察觉到危险时装死的鳄蜥。
“你最近不对劲。”段骋雪说。
“怎么了?”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几乎喘不过气地扑过来。
“还是你喜欢上其他——”
“阿雪。”楚别夏轻声开口。
“我们分手吧。”
放在高处摇摇欲坠的瓷器终于啪地一下碎在地上。
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他看着段骋雪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冷淡下来——和他噩梦里窥见的未来如出一辙。
楚别夏忽然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像离地的雨燕,被风拖着远去,却永远再不能落地。
但总归……终于说出来了。
“为什么?”段骋雪问,唇角似乎想勉强抬起,最终却失败地落下。
“早恋被你爸妈发现了?”
楚别夏倏而轻轻笑了一下,摇头。
“楚别夏。”段骋雪唇角绷紧,垂落身侧的手用力扣住掌心。他想和对方一样平静自如,却做不到。
他咬牙问:“你现在怎么还笑得出来?”
楚别夏垂眸想了两秒。
“这是礼貌。”他顿了顿,又说,“也可能,我只是没有那么喜欢你。”
说完,他弯了弯眼睛,试图为自己佐证:“你看,我都不会为你在太阳下面站哪怕一分钟。”
楚别夏低头看了一眼,衣领上晕开的汗渍早无迹可寻。
段骋雪气笑了。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楚别夏,描摹着他脸上每一寸肌肉,像盲人触摸凸起的书,段骋雪也试图用眼睛读出楚别夏的情绪,试图用目光当做投向他的最后一根救生绳。
楚别夏在这样的目光里几乎败下阵来。
好在,他脸上笑容垮塌的前一秒,段骋雪就猛地扭头看向别处。
楚别夏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的最后一眼是什么样子……当然,这没有什么意义。
段骋雪背对着他,没再说一句话。
楚别夏轻轻呼出一口气,想要抬起唇角,却觉得挂了千钧的铅。
他一直知道段骋雪是个骄傲的人,就好像是天上的骄阳,短暂地在他掌心落了数月,现在他们挥手作别。
太阳回到了他应该高高悬挂的地方。
他的光芒不再会为任何人折损,无论过去,现在,还是缠绵在噩梦里的那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