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少年段骋雪认真地看着他, 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或者回应,可楚别夏始终答不上来。
他的目光被面前的人擒住,如胶似漆, 密不可分, 可楚别夏想, 这似乎不是爱。
就像段骋雪说爱他。“爱”应该是像段骋雪一样,热烈的、赤忱的,看见他就会眼睛里落满光的、不顾一切奔向他的……那些表现。
可是楚别夏觉得,自己一个都没有。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回避了段骋雪的这个话题。
梦里, 也是回忆里, 段骋雪并没有对此表达什么不满, 反而更灿烂了,像一团暖融融的光球,毫不避讳地在人流中把他抱个满怀。
他们在老师眼皮子底下, 偷偷摸摸却又光明正大地恋爱,周末和大多数学霸情侣一样, 在图书馆泡一天, 有时候写一道竞赛题,有时候也会什么正事都没做成。
已经没有具体长相的同学打趣他们, 说你们两个可真是模范情侣, 就算老师知道, 恐怕都不会管的那种。
他们总这么说, 直到某天乌鸦嘴成了真, 楚别夏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去,开口第一句, 竟然不是棒打鸳鸯。
班主任是个活泛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只是好奇地问他:“听说你跟隔壁学校的学霸谈恋爱了?”
最后, 这场对话果不其然演变成了老师的夸奖。
“你们两个要互相帮助。”老师说,“你爸爸妈妈以前在我们教师团队里,就是模范夫妻,嘿,你小子谈恋爱,没想到也是模范情侣啊?”
楚别夏的父母,原先和班主任是同一所学校教师出身,后来父亲进入教育体系,母亲依旧在原先较为轻松的学校任教,班主任则被挖到名校附中,三个人一直都是不错的朋友。
楚别夏轻笑,拜托班主任保守秘密。
放学路上,他跟段骋雪说起这件事,被男朋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颔首点评:“原来咱们俩这么相配,也有你家学渊源的原因!”
“以后我们也会像你爸妈一样,一直一直相爱。”
春花落尽的某个普通的傍晚,他们第一次聊到了未来,段骋雪在暮春的最后一缕幽香里,偷偷勾住他的手指,盛满夕阳余光的眼睛弯起,故意凶巴巴,威逼利诱一样说。
“小楚同学,快跟我盖章!”
最后,楚别夏经不住他三番五次、变着花样的央求和要挟,大拇指藏在衣袖里,跟段骋雪的用力贴了一下。
刚刚闹腾得起劲的家伙忽然就没了声音,楚别夏疑惑抬头,发现段骋雪别过脸去,夕阳染红他的脸颊耳根,他抬手遮住下半张脸,像是在偷笑。
那天,段骋雪非要一路送他回家,一直送到楼下,两只手躲在衣摆和书包下,在晚春初夏的气温里,牵得汗津津的,松开的时候,被晚风撩得格外清爽。
“再牵一下。”段骋雪耍赖。
楚别夏把手背在身后:“不要,今天已经超时了。”
段骋雪睁大眼睛:“什么时候规定时间了!”
“刚刚,我定的。”楚别夏说。
他身后的手在发烧,看着段骋雪红到通透的耳根,生怕自己照镜子似的,也是这幅样子。
夕阳在静谧的对望中,沉入高楼大厦的海。他们在昏暗里看不见彼此,却依旧这么定定未动。
终于,楚别夏藏在黄昏暮色里伸手,食指摸索着碰到段骋雪垂在身侧的指节,说话一样,轻轻勾住。
“……好了。”他主动开始后,又主动叫停,“剩下的明天再牵。”
直到走进明亮的电梯,楚别夏才从镜面的电梯轿厢里,看见自己耳朵的颜色。
分明和段骋雪的一样红。
他匆忙抬手,微凉的指尖包裹住烫得发红的耳根,把电梯上上下下坐了三趟,才等到“证据”销声匿迹。
楚别夏放松下来,打开家门,却陡然浑身冰冷。
家里一片狼藉,散发着醉人味道的酒泼洒在地上,连成一串,一直延伸到餐厅。他温柔的、唠叨的妈妈醉倒在桌子上,酒瓶倾倒,混杂着她的眼泪一起,浸透了餐桌的桌布。
开门的声音吵醒了沉醉入梦的母亲,她朦胧抬头,眼泪顺着脸颊落进酒里。
“……夏夏。”她迷迷茫茫地说,“你回来了?”
楚别夏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心脏停跳。可除了冰冷以外,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呼出一口气,扬起惯常的轻笑,温和地回复母亲。
“嗯,我回来了。”
放了书包,楚别夏走到餐桌边,扶正酒杯和酒瓶,向母亲伸出手。
女人摇头:“夏夏,你别管……”
楚别夏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心里没什么波动,只是把手收了回来。
“爸呢?”他问。
母亲不肯说话,侧过脸去,轻声说:“没事,夏夏,爸妈没事。”
“又吵架了。”楚别夏说,他声音冷静到像是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事实上,也确实与他无关。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在争吵之后,都会十分默契地对他说,“夏夏,你不要管”。
大约是在初中某日的时候,一贯彼此尊重、和气又甜蜜的父母吵了他们的第一场架。那时楚别夏不懂,现在想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七年之痒”。
曾经的父母有多相爱,有多相知,吵起架时,他们就有多懂得彼此伤害。
那时候起,一年里,家中总有这么一两次波澜,楚别夏渐渐习惯,渐渐接受了父母说的“与你无关”,渐渐漠然。
楚别夏曾经想,也问过父母,说你们为什么不选择离婚。
父母的答案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给出了如出一辙的拒绝。
一年中,两人总会爆发数不清的争吵,可争执过后,他们总默契地忘记这件事,再次变回所有人眼里相爱的“模范夫妻”。
楚别夏再长大些的时候,懂得了站在旁观者视角去看父母的关系。
他们两个的关系,像是一种病态共生。他们年少相识,彼此慕艾,在爱情的促使下,每个人都为对方做出了数不清的牺牲,大大小小,已经铭刻进岁月里,冲刷不掉。
这其中,每一件事如果拿出来在外人面前提及,那都是夫妻二人彼此相互扶持的模范样本,在楚别夏小的时候也确实如此。
但这一件件始于爱意和关怀的牺牲,在这么多年之后,被柴米油盐浸染成深可见骨的疤。
一道接着一道,连绵地、血淋淋地铭刻在岁月里。
再次意识到自己不能对眼前的状况造成任何改变,楚别夏从餐桌边的椅子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气不恼,甚至没有担忧,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无法在他身上体现一般。
因为他知道,对父母表现出的担忧,在这种情况下,只会转变成他们在暴怒或悲伤之下,对自己的斥责。
偶尔,他默默坐在旁边,当一个木头工具人的时候,也会被“需要”。
母亲忽然抬头,抱住儿子,在醉里喃喃。
“夏夏……妈妈只有你了。”
楚别夏才像是被打开了开关一般,回过神来,抬手迟疑地准备回抱住母亲。
“夏夏……”母亲紧紧搂住他,酒精似乎让她的力道变大,她揽着楚别夏后背的手收的很紧,像是离群的兽,死死叼住自己孩子的后颈不肯松口,几乎勒得他隐隐作痛。
楚别夏感受到这种强烈的被需要感,于是说。
“妈妈,我在。”他说,“我会一直……”
“夏夏,妈妈为了和爸爸结婚,放弃了当年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母亲忽然开口,在酒精的促使下,梦呓般说,“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才是真的后悔,你爸爸……不值得。”
紧接着,她又说:“但是夏夏,夏夏你不一样……”
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的绳索,看着儿子的目光里,母爱几乎要把人溺毙。
她含着泪说:“夏夏,妈妈知道你值得……”
“妈妈为了培养你,放弃了去名校任教的机会,所以夏夏,你一定要懂事,要好好的,妈妈爱你,妈妈愿意把拥有的所有东西都给你……”
楚别夏刚刚伸出去,准备拥抱母亲的手骤然僵住,停滞在半空,仿佛一个被掐断电源的机器人。
他听着母亲含泪的、充满爱意的絮絮叨叨,只觉得心里像是在被不断掏空一样。
她每说一句,那个空洞就更大一些,直到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坠落进去。
他无法给出任何回应,过了很久,久到母亲已经不再出声,睡了过去的时候,才开口,声音比被酒精浸泡过还要沙哑干涩。
“可是……你明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楚别夏把母亲在客房安顿好,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眼角余光看见主卧阳台的父亲。
中年男人一直坐在那里,以一个痛苦的、蜷缩的姿势,脊背佝偻,头发里闪过银丝。
他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头塞满了一个烟灰缸以后,楚别夏走过去帮父亲倒掉,再放回来,可很快那里面又积起新的一座小山。
楚别夏木然说:“要不你们离婚吧。”
父亲和以前每次一样,只是摇头。
“你妈妈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他的声音拖着,仿佛苍老了十岁,即便如此,他依旧强撑着,把自己所有的关怀都凝聚成一句叮嘱。
“夏夏,多关心妈妈。”
……可你呢。
楚别夏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父母之间的争执,最后,还是在楚别夏身上画下句号。
句号明明是无形的,可楚别夏总觉得,自己能看见它们,烙印一样,在他的回忆里总是特别显眼。
即便如此,他依旧端坐在写字桌前,一笔一笔写完了今天的作业,原本准备额外写一道竞赛题,可对着题干发了二十分钟的呆,他也没想出一个解法。
好像忽然变笨了。楚别夏这样想着,然后轻轻笑了一声。
要不问一下阿雪?
几乎是这个念头在心底出现的瞬间,楚别夏脸上的笑容就僵在那里,最后不自觉地消散。
算了。他想。阿雪也有自己的事,万一打电话过去,阿雪把其他作业一丢,直接来跟他研究这道题怎么办?
一道题而已,不要麻烦他了。
虽然心里这样想,可楚别夏手里拿着手机,依旧点开段骋雪的□□,点进他们的聊天框里,漫无目的地、机械重复地上下翻动,仿佛这样他就能从中汲取到什么。
一不小心,他点了一个表情包发出去。
楚别夏心头一紧,明明只是一个表情包而且,却让他如临大敌,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就连忙撤回。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
【阿雪:到OWO!】
楚别夏指尖忽然泛起一片麻意,僵在那里。
【阿雪:怎么了?】
【阿雪:我刚刚在写竞赛的作业……老胡这次布置的题有点意思。本来是要写作文的,不想写了!做题!】
忽然,楚别夏觉得喉间一哽,无声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可这情绪忽然就散了,像是从指尖溜走的时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别夏坐在椅子里,捧着手机,手机被他的体温捂热之后,电池又散发出温热的感觉回馈着使用者……可他只觉得指尖冰凉。
他好像……打扰到段骋雪了。
抿了抿干涩的唇,于是楚别夏回复。
【没事,我不小心点错了。】
【我也继续写题……】
【早点睡】
【阿雪:好,明天见!】
楚别夏呼出一口气,勉强轻笑。
【明天见】
对话框那边没有再传来什么回复,楚别夏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一般,起身收拾了书包,然后躺下。
手机一直被他握在手里,播放着一条录音,耳机里的钢琴声,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是填满了阳光的气球,一个接一个在楚别夏耳边温柔地发出声响。
他就这样睡了前半夜,后半夜的时候,楚别夏莫名其妙醒了,还没睁眼,就感受到母亲的手抚过他眉心,什么都没说,掌心的力度温柔、坚定……却也压得他喘不过气。
母亲走后,他听见父母窸窣交谈的声音,或许是和好了,总之没有再爆发另一场争吵。即便如此,楚别夏也没再睡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楚别夏按着自己往常的作息起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睡了个好觉,什么都不知道。
一片狼藉的家里已经被收拾干净,母亲又恢复了温柔且唠叨的样子,父亲坐在餐桌前看报纸,两人见他起床从屋里走出来,脸上露出笑容。
母亲和往常每一天一样说:“夏夏起啦?去好好洗个脸,用温水。”
父亲说:“我今天开车上班,要捎你一程吗?”
楚别夏扬起笑容摇头:“还早,我散步就过去了。”
他走进洗漱间,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笑脸,和妈妈一样温和,眼底是和父亲一样的沉静。
忽然间,楚别夏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开始怀疑,自己昨晚会不会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可目光落在角落脏衣篓里堆放着的、沾满酒渍的桌布时,他幡然醒悟。
低头洗脸,他等不及凉水转温,掬起一捧按在脸上,明明气温不低,却依然冷得他一个哆嗦。
楚别夏带着早餐出门,戴着耳机行走在初夏的晨风里,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远方,忽然,在目光所及尽头的十字路口,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段骋雪也同时看到了他,朝他用力挥手。
楚别夏忽然觉得脚步像乘了风,靠的越近,就越发轻快。
他最后几乎小跑过去——然后在段骋雪张开的怀抱前刹住了车。
段骋雪站在原地举了好一会儿胳膊,只等来男朋友木头一样的刹车,目光委屈。
楚别夏咬唇,抬手按下他的胳膊。
“这么多人看着。”
段骋雪顺着他的力道收了手,两人肩并肩站着。
附中和一中从这个十字路口起,是往相反方向延伸的,以往他们……主要是楚别夏不敢在这里久站,这里离他家不过一个公交站的距离,要是被小区的熟人看见,虽然段骋雪是男生,可早恋的事八成也不好瞒住。
可今天,楚别夏破天荒没有先抬步离开,面前的红灯已经转绿,他和段骋雪站在往街对面涌动的人群里,像两只不肯迁徙的兽。
段骋雪陪他一言不发地站着,忽然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楚别夏眨眼,目光疑惑地看他。
段骋雪认真地看他,想了想说:“总觉得……你今天有点魂不守舍的。”
楚别夏笑了一下。
“昨晚没睡好。”他说着,看向另一边的红绿灯,轻轻推了段骋雪一下,“快走,你们晨读开始的那么早,别迟到了。”
“不差这两分钟。”段骋雪下盘十分稳健,纹丝不动,像个钉子户一样扎在楚别夏旁边,“先送你。”
楚别夏看他一眼,段骋雪改口:“目送。”
楚别夏轻笑。
“对了。”段骋雪说,“今晚我放学晚,没法来找你了。”
楚别夏搭在书包侧带上的手指一紧,又生怕被发现一样,慌忙松开。
他说:“没事,又不用天天黏在一起……该走了。”
说话间,楚别夏面前的红灯再次转绿,这次他顺着匆忙的人流向前,在街对面站定后,忽然迟疑回头。
段骋雪已经侧过身去等他那边的红灯,目光倒是一直追着楚别夏到了对面。
隔着车流,两人和往常一样挥手作别。
楚别夏原本以为,这就是他今天见到段骋雪的最后一面。
中午第四节课刚下,楚别夏拒绝了几个同学共进午餐的邀请,没有随着人群一起涌向食堂,坐在座位上,没什么食欲。
“楚别夏!”忽然,班里同学站在门口喊他,“有人找!”
座位上看不见门外的景象,于是楚别夏起身向前几步,忽然,脚步停在原地。
段骋雪身上穿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他们学校的校服,倚在门边,朝他招了招手。
楚别夏第一反应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或者是认错人了,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走!”那个人开口,分明就是段骋雪的声音,笑着叫他,“咱们出去吃顿好的!”
楚别夏立刻快步跑向门边,下意识左右看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问他。
“你怎么进来的?”
一中的管理是出名的严格,错过了上学时间就绝不允许随便进门,要么需要有班主任签字的病假假条,要么就得班主任亲自来领人。
段骋雪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偷偷说。
“翻墙。”
楚别夏愣住,刚要退后一步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擦伤,就被他拉住,看着这家伙露出狡黠的笑。
“逗你呢……我给老胡打电话,说给他分享一道特别棒的题,让他领我进来的。”
老胡是他们周末竞赛课的主讲老师之一,也是一中的物理老师,为人随意,和学生打成一片,楚别夏和段骋雪都算是他的得意门生。
楚别夏这才放心。
“出校门吗?”楚别夏看了一眼时间,“不能走太远,否则午休回不来。”
段骋雪摇头:“咱们去操场。”
说着,他不由分说拉起楚别夏下楼,一路走到操场,又爬上空荡荡的看台。
楚别夏被他按着坐在看台上,初夏的阳光正适宜,台阶温热却不烫人,给人一种融化在温暖里的安心感。
“来这里做什么?”楚别夏好笑道,本来不饿,被这么折腾一番,也有了一点胃口,问,“不是要吃饭吗?”
“你坐好嘛。”段骋雪说,然后背身过去,再转过来的时候,怀里变魔术一样,拎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袋子。
他从里面接二连三地拿出小饭盒,五颜六色的,摆了一台阶,隔着透明的饭盒盖,楚别夏看见里面的菜式,从清淡凉菜,到麻辣的下饭菜,素的荤的,没有一样缺,每个种类的菜量都不大,两个男高中生正正好能吃完。
最后,段骋雪甚至从他的多啦A梦口袋里,拿出来一盒样式精致的小蛋糕。
段骋雪结束摆盘之后,摊手展示:“当当!”
他一边揭开饭盒盖子,一边絮絮叨叨。
“你早上走那么一路早饭都没吃,我就猜你今天肯定胃口不好。”
“你去餐馆……打包的?”楚别夏轻声问,他甚至有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段骋雪随意点头:“嗯,路过江南庭,就让他们顺便给我打包了一份……对了,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江南庭是我家开的餐馆!”
楚别夏呐呐摇头。
段骋雪喂小猫一样,把装着米饭的碗递给他,又摸出一次性筷子:“这么多好吃的,我都不敢带去你们食堂,怕被你们班同学,还有竞赛班那几个家伙抢了。本来想借老胡办公室呢,结果老胡说他中午要找学生谈话……不知道是谁,真惨。”
阳光正好,五彩斑斓的小饭盒里,每一道菜都被映照得可口,让人食指大动,楚别夏接过段骋雪递过来的米饭,怔怔出神。
一中和附中上学都是不允许带手机的,带了的也需要交到统一的盒子里,所以段骋雪不可能在上课的时候提前用手机点餐。
而这么多菜式,出菜都要有不短的时间。
所以……段骋雪今天早上是逃了课的吗?
楚别夏扒拉了一口米饭,想问,却又怕自己问出来扫兴。
段骋雪明明就坐在他面前,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而他装饭的那个袋子躺在他脚边,里面被水蒸气映衬得亮晶晶的,像是装满了阳光。
可是看着这个袋子,楚别夏忽然只觉得心慌。
他担心段骋雪会不会因为这次逃课,错过什么事情,又或者接受什么惩罚。
他现在吃进肚子里的每一口温热的菜,还有那块散发着甜香的蛋糕,会不会在以后的某一天,也成为刺向他们的利刃?
“怎么了?”
见楚别夏忽然停了筷子,段骋雪有些疑惑,随口问,“不好吃吗?”
楚别夏只觉得脑海里忽然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说:“好吃的。”他露出轻笑,“就是太麻烦了。”
段骋雪一时间没理解他的意思,看了一眼白灼虾,一弯眼睛:“要我给你剥虾?”
他忽然凑近,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楚别夏的影子。
“夏宝,亲我一下。”他笑着说。
“亲一下,给你剥一只。”
楚别夏怔怔看了半晌,刚准备倾身的前一秒,段骋雪一个激灵,后退到了安全距离的位置。紧接着,不远处传来教导主任巡视的声音。
“那边两个!干什么呢!”
段骋雪抬高声音回应:“教室里太闷了,我们出来吃便当。”
教导主任对这个十分健康的回答格外满意,再加上是两个男生,并不怎么敏感,于是背着手溜达着离开。
段骋雪呼出一口气,吐了吐舌头。
“差点就害你被抓了……算了算了,学校里还是安分一点。”他正色道,“讨论讨论学术问题。”
“对了!”段骋雪忽然想到一件事,一拍手说,“我有个项目,不知道小楚学霸有没有兴趣参与?”
楚别夏问:“什么项目?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都行。”
段骋雪说:“其实我一直想折腾一下我家那个餐馆,感觉现在里面……怎么说呢,不够特别。你上次跟我提过,说想建一个有盘旋楼梯的楼。”
“你想……在江南庭用?”楚别夏问。
段骋雪点头:“反正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不如暑假我们就开始研究这个?”
“咱们一起做,肯定特别有成就感!”
楚别夏想答应下来,心里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滋长,不断拉扯着他向后退却。
最后他说:“到时候看看吧。”
段骋雪说“好”,似乎没觉得这是一句拒绝的话,笑容依旧灿烂。
“今天的午饭,感觉怎么样?”他问完又说,“要是还不错的话,咱们以后天天中午都出来吃,我们学校的食堂我都吃腻了……”
“我就不了吧。”楚别夏轻声开口。
他太平静了,平静到像是一盆冷水,泼到了正热情跃动的火苗上。
段骋雪“唔”了一声,垂下眼睛:“也是……一中的食堂比我们学校是要好些。”
楚别夏仿佛看见那簇火苗摇曳了一下,旋即黯淡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下意识抿唇,齿间用力咬了一下。
尖锐的痛感传来,楚别夏连忙说。
“我不是要拒绝你的意思……”
他见段骋雪抬头,依旧认真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而无论这个解释有多么出格,他都会奉若真理。
楚别夏想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来回跑太麻烦了……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周末的时候一起吃饭。”
开口以后,他却像是隔着一层门似的,听见自己理智的声音响起,落不到实处。
整个人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半,坚硬的、理智的一半安抚着刚刚不慎伤到的亲密者,柔软的、感性的另一半龟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自我囚禁。
段骋雪欣然接受了他理智之下的解释,楚别夏带着笑容,把他送出校门,在门卫的盯梢下,浅尝辄止地拥抱后分别。
楚别夏听见一个声音从脑海中的小盒子里传来,小盒子好像漏了一个缝,那个声音像是在尖叫,又像是在哭泣。
楚别夏闭眼,重新扣紧了那个盒子,可脑海里依然回荡着残存的声音。
“看吧,你太容易伤害到他了。”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包括你自己。”
……
“你们终究会变成爸妈那样,互相伤害,鲜血淋漓……再在第二个清晨粉饰太平,对所有人虚假地说,我们很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