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关系……”段骋雪重复了一句, 声音像是带着些自嘲的笑,融进风里,又让人觉得刚刚或许只是幻觉。
楚别夏脑海里忽然嗡的一下, 有什么东西从他记忆深处攀长出来, 就像是埋在腐烂泥土下陈年的种子, 在某个刹那长出根茎,破土而出。
他开口,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你是说……之前他们说的宿敌的关系吗?”楚别夏抿唇,试图轻笑, “我们都清楚, 那个只是媒体的噱头, 不会有什么影——”
“你是真的没认出我吗?”
段骋雪开口,像陡然掐断了楚别夏的声音,后半句没说完的话被夜色吞没, 楚别夏喉间像是被什么堵塞住,忽地哑然。
停在门口的车再次按了一下喇叭, 司机明显不只是个司机, 脾气耐心都不怎么好,可是他梅开二度的喇叭声无人理会。
段骋雪收回看着楚别夏的视线, 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低声说:“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装的。”
“嫌弃我, 又或者单纯就是讨厌我, 不想扯上关系……”
楚别夏下意识摇头, 却发不出声音。
段骋雪没有看他, 看向别处,轻声嗤笑。
“可是你又说, 段骋雪是个很优秀的人。”
铮的一声,那个名字就像是敲响沉寂多年的钟似的, 楚别夏一瞬间停下所有的动作,脑海里嗡嗡作响的回声震耳。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的名字,在记忆深处落了灰的名字,就这样突兀地出现了。
路灯的映照下,段骋雪张了张嘴,最后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落下一个带着叹气的笑。
他抬步向前,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门在楚别夏面前关进,黑色的商务车却没有第一时间驶离。
楚别夏的目光落在那扇贴了膜的玻璃上,直到车窗忽然被降下。
段骋雪胳膊支在窗框上,看着他,顿了一下才问。
“还不回去吗?”
是啊。楚别夏心想,我还在这里看着做什么。
于是他抬起灌铅一般的脚步,向后转身,脑海里乱成一团。
其实并不是没有思考的能力,只是楚别夏下意识逃避着,想要否认这个几乎已经摆明了的猜测,就好像是……一个人不愿意触及自己最不可言说的过往。
“楚别夏!”
身后突然传来段骋雪抬高声音的喊声,语气有些咬牙切齿,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从善如流,让走就走。
楚别夏顿住脚步,但没有侧身。
他听见那位“Founder”说。
“是你把我招进来的,最迟三天后我会回来,以队员的身份进入TUG。”
“我给过你后悔的机会。”
紧接着,汽车发动的响动遮住了在空旷夜晚荡开的尾音。
楚别夏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人像是被绑架了一般,迟疑着回头,只看见那辆车驶离的背影,在夜色里被开出了些扬长而去的意味。
楚别夏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离去往英国的那趟飞机起飞,不剩太久了。
……是该赶路了。
寒凉的晚风穿过花园里交错的枝桠,冷不丁拍到楚别夏额头,他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握紧,睫毛之下,视线四下环顾却也寻不到焦距。
所以说,Founder是……
楚别夏站在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眉间凝住的神色却一直没有散开。
又一道冷风掠过,楚别夏陡然惊醒,像是着急要去验证什么一般,抬脚往经理办公室小跑去,耳边风声轻且锐利,一寸寸割过他凌乱的思绪。
snapi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娃娃脸愁眉不展的于经理抬头,被楚别夏苍白的面色吓了一跳。
他问询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楚别夏先一步问。
“于哥,Founder……有跟你签什么合同吗?”
他气都还没喘匀,急匆匆问。
snapi第一次看见自家向来稳重温雅的小队长露出这样的神情,正色问:“出什么事了?”
他紧接着担忧:“你怕他违约?”
楚别夏摇头,只是问:“签了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没签。”snapi说,“他那边合同还没有处理干净,如果签了,被人抓到把柄不合适……就当是卖他一个好,双方互相信任吧。”
快速解释完之后,snapi忍不住问:“怎么了?Founder反悔了?”
“……没有。”楚别夏低声说,忽然抬头又问,“Dino还在训练室吗?”
在得到snapi肯定的回复后,楚别夏努力对经理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转身的一瞬间,笑容就失去支撑般垮了一地。
他咬了一下唇,快走两步推开训练室的门。
先行回来的王叡第一个回头,一声洋溢着开心的“队长”还没说完,声音却在一半被掐断,和snapi一样,被楚别夏的表情吓了一跳。
“Dino。”楚别夏顿了一下,才轻声问,“你知道Founder中文名叫什么吗?”
突然被点名的Dino反应了两秒,然后迟钝地摇头:“我不知道……”
楚别夏略微拧眉。
Dino又回忆片刻,忽然开口。
“啊,不过我见过Foun神的朋友,叫他……”
“老段。”
Dino说完之后有些迟疑:“是……怎么了吗?”
楚别夏站在原地,沉默几秒,无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旋即脸上挂起惯常的温和笑意。
“没什么。”他说。
动了动嘴唇,楚别夏最后还是什么都没继续讲。
王叡看着队长又恢复如常的表情,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刚刚看到的急匆匆的队长大概是自己的幻觉。
他试探问:“队长,还带我上分吗……?”
楚别夏顿了一下,笑容多了几分歉意和安抚。
“明天吧?”他说,“我还得处理点事。”
王叡连连点头,喜笑颜开,仿佛拿到自家队长的组排同意书,就已经看到了自己达成段位要求的时刻了一样。
他没心没肺地自己傻乐,没注意到楚别夏离开的背影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
沪市深夜的机场高速,依然有数不清的车奔驰其上。
段骋雪坐在车后座,脸色不太愉快。
驾驶座上的青年身材略显圆润,顶着个和他气质并不相符的寸头,絮絮叨叨地说。
“哎呦喂段子啊,我刚按喇叭,那不是看你飞机快赶不上了,心里替你着急吗?咱这二半夜送你去机场,你就说这情谊到不到位吧?你还给兄弟摆脸色?”
段骋雪一手撑在窗框,另一只手不断抛接着手机,闻言挑眉。
“我借的是你家司机,可不敢劳烦秦大公子尊驾。”
驾驶座上的秦园闻言,一张脸受不了地皱起来,连声认怂。
“行行行,我承认我是想来看八卦……抢了我家司机的生意,行了吧?”
秦园说完,半天没听到后座的回应,撇了眼后视镜,就看见对方板着一张死人脸,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求生欲和八卦欲之间,秦园果断选择了后者。
“你俩……吵架了?”
问完之后,秦园品了品自己的问题,觉得有点不对,立刻打补丁。
“诶我问的不合适了……情侣之间才吵架呢……”
“嗯那你俩是,不欢而散了?”
“啧”了一声后,段骋雪忍无可忍:“少打听。”
秦园油盐不进:“关心一下兄弟情感状况嘛……”
“算了吧。”段骋雪不咸不淡地说,“你和老郑别瞎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秦园未置可否,只阴阳怪气地重复:“哦哟,心里有数……当年谁说自己被渣了,要封心锁爱的啊?”
段骋雪额角一跳。
看了眼后视镜,秦园正色。
“段子,哥们儿不知道你俩当年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但是就我和老郑认识的段骋雪,可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
他说:“追就追,分就分……我记得你当年不也挺痛快的吗?怎么现在反倒这么一副……”
“深闺怨夫的样子。”秦园思索两秒,评价。
段骋雪被损友的形容气笑:“行了吧你个没谈过恋爱的,在这儿支什么招呢。”
秦园不认账:“别乱骂我,这话可是老郑说的。”
“他花花公子,谈那么多,有几个真心的。”段骋雪笑。
“……嘿,还真是。”秦园看了眼自家兄弟那张桀骜不驯的脸,此刻为情所困的模样,忍不住咋舌,小声念叨。
“小时候没发现,我们段子还是个纯爱战士呢……”
“嗯?”段骋雪没听清。
“没啥。”秦园煞有介事地叹气,“就是觉得,兄弟你竟然是咱们几个里面最脆弱的一个。”
“哈?”段骋雪挑眉。
秦园看透了这家伙的心理,只觉得他现在跟个纸老虎一样,丝毫没怕。
“太认真容易受伤啊段子。”他想了一下,补充,“你这有权有势的,实在喜欢,直接一纸合同把人签到身边不就行了?”
段骋雪原本还听他说话,现在干脆留给他一张“别来沾边”的侧脸,嗤笑:“老秦你挺刑啊。”
秦园没听出不对来,沾沾自喜:“那可不?相关资料我可看得太多了。”
“少看点小说吧你。”段骋雪评价完,又略微改口。
“算了,小说也罪不至此……还是人傻才能被骗。”
秦园终于觉出味儿来,抬高音调“嘿”了一声,却半天想不出回怼的话来。
“秦园。”
段骋雪忽然认真地开口,秦园一愣,也下意识正色。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秦园:“这么多年过去了,哪儿能有一成不变的人啊……你自己变化不也挺大的?”
“你以前那断眉,我草,多帅啊……当然现在这头白毛也帅。”
“不是这个。”段骋雪拧眉摇头,沉思半晌,掌心抛接手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说。
“他……防备心很重。”
“怎么说?”
又是良久的沉默,气氛一时凝滞。秦园大学辅修心理,知道段骋雪这么说了,肯定是有这方面的担忧,思考了片刻说。
“首先排除反社会人格。”
段骋雪翻了个白眼。
秦园嘿嘿笑了两声缓和气氛,然后说:“你先别急。心理这个东西,就算面对面也不一定眼见为实……咱们先简单聊聊你前男友这个人?”
段骋雪“嗯”了声,难得没开口呛人。
秦园想了想:“我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不过就按外界的评价来说,他似乎是个……”
顿了顿,他说:“是个完美的人?”
“……嗯。”段骋雪拧眉,“他一直很优秀。”
其实在两年前,赛场上见到楚别夏的第一眼,段骋雪就隐约意识到这个人和高中有些不同了。但那时毕竟只有赛后握手的几句交流,自己心里也还有芥蒂,因而没有深思。
高中的时候,楚别夏就是个情绪内敛的人,现在比起前些年……更是加强版。
楚别夏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不会对外界泄露半点真实的情绪。
可他明明已经生气了,怎么可能不生气——段骋雪肯定,他感觉得出来。
听着段骋雪断续的描述,秦园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遍书,开口:“如果你把我当百度问,那我会想到Shizoid Personality Disorder。”
专业术语让段骋雪目光紧了紧。
秦园立刻解释:“类分裂型人格——当然我不是说他是这种哈。你也知道,百度一下就会命不久矣。”
“Shizoid Personality Disorder这种比较严重了,已经算是疾病的范畴,要药物干预的,不过电竞俱乐部应该都有自己的心理评估师,在役选手生病的可能性不大。”
“剩下的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秦园耸肩,“人嘛,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是。”
段骋雪侧目。
秦园一摸下巴:“但他听起来,有点情感表达障碍啊……Emotional Detachment。”
“情感……分离?”段骋雪抿唇。
“情感淡漠的一种。当然,不算疾病,对日常生活也没什么影响,反而会表现的不错。”
“不过这种类型,如果要和人建立比较深的联系,就比较困难了。就像你感觉到的,没什么情绪,防备心重……都是这方面心理咨询的标准案例。”秦园说,“具体的你自己去查查……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谢了。”
只要不是生病的话……就好。
段骋雪心里松了口气,可眉眼依旧没有舒展开。
秦园借着后视镜又看了他一眼,品了品,才问:“老段,听你这意思……是要吃回头草了?”
段骋雪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才说。
“看他的意思。”
秦园笑了声:“那我寻思,人家应该是没意思。”
“不是我泼你冷水啊老段。”他自证清白道,“心理障碍这东西,你没处说理的。”
说话间,车已经拐上航站楼出发口,秦园长话短说:“我觉得这事儿,你还是好好想想,三思一下。”
秦园把车停稳,顺手按开后备箱,“咔哒”的开锁声响起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家兄弟根本没带行李,懊恼地抽了口气,再次按下按钮,后备箱花了五六秒时间,才支支吾吾地重新合上。
“我想了三年了。”
忽然,段骋雪低声开口。
他的话被后备箱的噪音遮掩了大半,秦园反应了片刻才拼凑出句子的意思,刚要开口,却听见后座车门打开又关上,段骋雪下车,屈指敲了一下副驾驶的窗户算作告别。
距离起飞只剩半小时,他头也不回,转身进了机场。
奔着听八卦来,却免费当了人家咨询师的秦园,张着嘴坐在驾驶座上发愣,抓抓自己的寸头,好半天没合拢嘴。
这意思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嘿。”秦园看着段骋雪匆忙离去的背影,好笑地自言自语。
“一物降一物啊……?”他放下手刹,笑着念叨。
“那就祝咱纯情的好兄弟,旗开得胜吧。”
-
深夜,TUG俱乐部二楼宿舍。
楚别夏终于在努力闭眼一小时无果后,彻底放弃入睡,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楼下训练室还隐约能听见王叡和Dino小卷毛双排的声音,初见的时候,这两个小孩虽然有点王叡单方面的不对盘,但转眼间,也成了相见恨晚的朋友。
小卷毛也是义气,一直被王叡抓着双排到这个点,都没说一个“不”字。
楚别夏摸索着拿起手机,按亮屏幕,眼睛被骤然亮起的光刺得闭了片刻,最后才眯着眼睛看到时间。
3:09。
……已经凌晨马上后半夜了。
现在段骋雪的飞机应该已经飞了半程。
忽然,楚别夏没头没尾就想到了这么一句,旋即轻轻皱眉。
段骋雪。
楚别夏把手机丢到一边,裹着被子侧过身,额头深深低下来,抵住被子的边沿,整个人蜷缩着,垂着眼睛,视线里是影影绰绰的黑暗。
他想起自己试探着问“你高中在哪里读的”,而对方回答他“在国外”。
原来是出国了啊,楚别夏眼睛动了动,要眨眼,却没什么力气一样,就连睫毛都只是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分手后的第二个学期,楚别夏跟老师申请,退出周末的竞赛补习班,放弃了继续在物理竞赛的路子。
老师先是挽留他,见他去意已决,忍不住叹气。
“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们……怎么越聪明的,越容易放弃呢?”
“先是附中那边特别厉害的那个段骋雪转学了,现在你又跟我说不干了……”
楚别夏听在耳朵里,没有刻意去记,却也莫名其妙地一直没忘。
楼梯处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说话声。王叡终于结束了他一整天的征战,带着一员大将Dino,在欢声笑语中回房休息。
他们其实已经努力压低了声音,但在过分寂静的夜里还是显得格外突出,经过房门前时,对话被楚别夏听得一清二楚。
王叡说:“诶Dino,你什么时候粉上咱队长的?”
小卷毛明显比较腼腆,被王叡又催促两声才回答。
“其实……是Foun神。”
“是Foun神跟我说,cn赛区还有一个叫Collapsar的前辈,在一支叫TUG的队伍。”
“Foun神说,他们缺一个世界级的突击手。”
黑暗中,楚别夏的眼睛微微睁大,写满怔忪。
王叡“我靠”了一声:“真的吗?你可别为了洗白Founder给我编故事啊。”
小卷毛努力说:“真的!叡哥,我不说谎的!Foun神其实一直都很关注队长……我一直觉得他俩关系不好这件事,都是媒体添油加醋出来的,为了博取流量,太坏了……”
两个人的声音渐远,最后在先后的关门声中,把寂静还给了夜晚。
王叡的寝室就在楚别夏隔壁,关门声之后,楚别夏窗外变亮了些许——小卷毛开了灯,大概是在洗漱。
……我也该睡了。楚别夏想。明天还要带小卷毛打排位,再不睡的话,状态就不好了。
四周好像忽然活泛起来,借着窗外不属于自己的那点光亮,楚别夏手臂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探向床头柜,拉开抽屉。
微光映出里面的两样东西,一个小药瓶,和一部看起来就有些年头的旧手机。
楚别夏犹豫了一下,指尖还是错过药瓶,拿出了昨晚充了一晚上电的旧手机。
药……能不吃还是尽量少吃。况且也没什么用。
楚别夏只觉得身心俱疲,呼出一口气,侧躺回枕头上,按下开机键。
这部手机是他高中时用的,按理来说,早就该被淘汰了。之所以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是因为里面的一份录音。
他在琴房外听见段骋雪弹琴时,不经意间按下的录音键,在拿回手机后的每个夜晚,几乎成了他必备的催眠曲。
今年年初的时候,旧手机不小心浸了一次水,自那以后,电池就断断续续地不好起来。
他妈妈知道他宝贝这个手机,还说帮他拿去修一修,被楚别夏拒绝了。
哪有人分手五年之后……还要听前男友弹琴才能睡着的?
楚别夏每次想想,都觉得这事滑稽,以前也想断过这个“坏习惯”,但时间已经在不经意间,细水长流地改变了他的习惯。
于是,楚别夏任由旧手机一天天这么坏下去,也从来没动过把录音转存出来的心思。
等手机彻底坏掉之后……他也就能自然戒断了。
之后他几经周折,找到了那个名字很奇怪的钢琴演奏者……做代餐。旧手机开不开机的时候,就用代餐的钢琴曲催眠,今年也勉强撑到了年中后半。
但代餐偶尔也有失灵的时候……比如今天。
楚别夏已经不想再考虑什么了,他只想快点入睡,明天还有工作要做。
旧手机在掌心散发着冰冷的触感,开机键在楚别夏的反复长按之下,已经浸透了体温,屏幕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楚别夏顿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这部手机大抵是彻底坏了。
偏偏就在今天。
忽然,窗外隐约漏进来的灯火灭了——王叡动作倒是很快,才一两分钟就熄灯睡觉。
楚别夏下意识攥了一下冰冷的旧手机,翻身起床,开灯倒了杯水,拉开抽屉倒出几颗药,就着水喝了。
水是他早上出门之前烧的,此时已经凉透,顺着喉管浇下,起了提神醒脑的反效果。
杯子里还剩一半冷水,楚别夏看着它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到床头柜上,没再喝第二口。
关了灯躺下,楚别夏看着天花板,只觉得影影绰绰,每道阴影里都藏着吃人的怪物一样,就像是小时候看形态各异的云,他看着一团团的阴影,也没有移开视线。
灯上的这个,看起来有点人形的感觉,像头骨,一只眼睛眼眶的地方还有幽光。
衣柜边上攀爬的这个,是蛞蝓一样的片状,不过动的比较缓慢。
藏在窗帘里的还有一小群,在暗中窥伺着,半开着的窗户偶尔进风,撩动窗帘,那一群鬼怪也就跟着攒动。
楚别夏以往都会避着这些东西的,但今天却仔仔细细把它们都看了个遍。
他努力转动着大脑,不让思绪闲下来,可目光依旧还是在不受控制的下意识间,落在床头那部已经彻底没了反应的旧手机上。
这种状态,楚别夏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这时候睡过去的话,大概率会梦见高中。
更何况……今天他还在现实里看见了那个人。
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想要认真注视的人。
眼皮在药效的作用下发沉,攀附在墙壁之上的怪物们一拥而上。楚别夏沉入梦境。
窗外月亮挤开重云,微光落在他脸上,只是月光太轻,抹不开他眉间微蹙的沉疴。
……
“楚别夏!我超级爱你!”
楚别夏揉着眼睛,在图书馆的桌边醒来,在清晨的十字路口醒来,在放学后的校门边醒来森*晚*整*理。
他侧头,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侧对着他。
少年戴着十分书卷气的黑框眼镜,却没有半分书呆子的模样,黑发前额剪的十分利落,却在后脑的地方,偷偷摸摸扎了个五、六厘米的小辫子,朝着他的那边眉毛,被从中间剃出一道沟壑,露出藏在眉毛里的那颗特别的痣。
少年回头,眼底盛满阳光,又或者,其实阳光就是从此而来。
他看着楚别夏,笑着重复。
“我超级爱你!你也是吧?”
楚别夏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少年时不时就会造访他的梦境,只是在时间洪流的冲刷里,那张脸的样貌已经渐渐模糊不清了。
然而今天,记忆就像是被擦亮了一般,露出少年上挑的眉眼,鲜活的神情。
“……阿雪。”
楚别夏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