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怔怔地抬头,双眼不可思议地瞪大,一瞬间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傅星辰就这么,站在他面前。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墨黑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发尖还滴着水,一张俊脸被雨水打湿,鬓角的水珠沿着下颚不断滑落,显得轮廓更为坚毅硬挺。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惊雷贯耳。

  雨越下越大,雨棚顶被雨点砸的噼啪作响,好像下一秒就会被这气势汹汹的雨势彻底凿穿似的。

  傅星辰的脸色无比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刚刚出来的匆忙,又一口气从十楼跑到了这儿,胸部随略微有些不稳的呼吸剧烈起伏。

  胃里从刚刚一直微妙地拉扯着神经的轻微绞痛,到现在痛感放大了无数倍,湿透的衣服布料黏腻地贴在身上,他的脸上说不清是雨,还是冷汗。

  明明平常走到这里根本花不了几分钟,可他今天觉得,再怎么跑也还是,慢。

  每一步他都跑的很用力,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直到看到那个在便利店门口独自一人坐着的单薄身影。

  他的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

  便利店门口的顶灯最近坏了还在维修,不远处只有一盏暗淡昏黄的路灯,雨棚的边沿挡住了大半的光,苏牧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半明半暗的小角落里,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好像在发呆。

  傅星辰的脑海里忽地闪过一帧帧画面,和现在的景象恍然重合。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苏牧每次来基地门口等他,好像都是这样。

  会安安静静地在花坛边的小石凳坐上好久,望着他训练室方向的那个窗口,等上好久。

  他站在雨中,内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

  好像总是这样。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这个小傻子,无论为他做了什么,都只字不提。

  在他和家里闹的不可开交,一意孤行的时候,坚定地支持他;明明对游戏一窍不通,却还是在稚嫩的十二岁,一笔一画写出了一整个笔记本的职业分析报告;明明当初说不联系的是他,却还是偷着摸着默默关注他;明明跟他亲近的时候开心的要死,表面却装的理性又克制......

  【哥!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因为我觉得,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做的很好。】

  【要知道,那时候星辰还是个刚进首发的新人啊,但小小酥居然很早就开始给我安利他了...】

  【我记得他唯一一次翘课,就是去看stg的总决赛,当时在书包里装了一堆手幅扇子,还拿着灯牌,后来还差点被逮到,要不是因为成绩好,差一点就要被请家长...】

  【......】

  每一次,都像现在这样。

  明明已经买好了药,都到了自己楼下,几步路的距离,最后却还是选择悄无声息。

  表面是无尽的逃避和远离,实际上,是一次次无法克制无以言说的悄悄靠近。

  如果这次不是他及时发现,他可能又会错过这沉默的,悄无声息的一次又一次。

  苏牧就像一个,一个劲地只懂得付出,却一点也不贪图索求回报的笨蛋。

  而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单箭头指向对象,全部全部,都是他傅星辰。

  【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自己...自己知道。】

  【为什么我都那么努力了...还是忍不住...】

  【我为什么偏偏是...是你弟弟...呜...】

  【喜欢你的人永远那么多!为什么永远那么多!】

  【哥...你永远也不会讨厌我的,对不对?】

  【你能不能...不...不要喜欢别人...】

  【......】

  傅星辰在雨中驻足片刻,眼里的墨色在大雨中愈发浓重,一种难言的酸涩从胸腔里蔓延至喉头,他的喉结反复上下滚动了好几次,却完全没办法消解心脏处传来的一下又一下的抽疼。

  —

  苏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

  他茫然地看着站定在自己面前的人,眼睛用力地眨了好几下,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因为不确定放的很轻:“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会...”

  傅星辰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哑声开口:

  “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苏牧有些来不及反应,嘴唇动了动,“我...”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搓了搓双手,十指交叉着,握紧又松开,眼神下意识想躲开傅星辰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视线。

  要怎么说...

  他难堪地咬住下嘴唇。

  他挂了电话后担心的要死,在屋子里反复来回走了十几圈根本坐不住,满脑子都是他身边有药吗?是不是病的很重啊?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他楼下药店会不会关门了?生病了应该没力气出来买药吧?...

  走到第十五圈的时候,苏牧脑子里那根弦已经生生地快被他自己给崩断了。

  他甚至连睡衣拖鞋都没来得及换,匆匆披了件卫衣外套,拿了个手机就火速冲出了门。

  他跑到社区医院七七八八地买了一堆药,焦虑地听医生说完了各种药的服用事项,然后又慌乱地打了车,直到在半路,听到了轰鸣作响的雷声,看到了天边时不时闪过的一道闪电,和窗外倾盆的大雨,发热的头脑才渐渐冷静下来。

  下了车,他手足无措地拿着一大堆药,在楼下站了很久。

  心里一片乱麻。

  决定要逃开,要回避,要冷静的是他,可是现在不冷静,头脑发热,犹犹豫豫的也是他。

  他什么心理准备都没做好,冒冒失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什么措辞都没准备,什么腹稿都没打好,什么问题都没理清,甚至连那天的落荒而逃还没想好解释的理由。

  他真的想见到傅星辰,但他又感到害怕。

  毕竟,他现在这个样子,太容易露馅了。

  他不能坦白。

  程阳和方济帆的结局,就是一个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的例子。

  他必须先把自己的喜欢在心底默默地消化,抑制,封死,才能更坦荡地面对他哥,不给他造成任何困扰...

  “为什么?”傅星辰的深眸锋利如钩,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继续逼问:“苏牧,看着我。”

  苏牧眼睫剧烈一颤,缓缓抬眼,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

  待他稍稍回过神时,那双浅色的瞳孔猛地紧缩,“怎么淋成这样?!”

  傅星辰仿佛在雨中浸泡过,衣服下摆都滴着水,双眉紧皱,脸色透着几分不正常的病态的白,脊背不似往日般笔挺,双肩微微颓然地耷拉下来,满身皆是狼狈。

  “你都生病了怎么还淋雨?!”

  苏牧下意识想抓住他的手腕,却被触手的冰冷冻的一激灵。

  他又急急地向前走了一步,微微仰头,踮起脚,双手抓着傅星辰的手臂,像小时候傅星辰对他那样,着急地用自己的额头去贴他的。

  傅星辰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任由面前的人摆弄,眸光深邃。

  “好像真的有点烫,”苏牧眼睫颤颤,满脸都是担心,心急如焚当下就要拉着他往回走:“走!你先上去换身衣服,然后我们再去医...”

  话音未落,他便感觉到一股力将他用力地往回拉。

  他踉跄回头,又落入了傅星辰近乎执拗的视线里。

  “你先回答我。”

  “回答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苏牧现在哪顾得上这些,咬牙气急败坏道。

  可越在这种时候,傅星辰反而越平静,好像被淋了一身落汤鸡狼狈不堪即将被新旧病折磨的人不是他。

  “五一那天说的,是真的对吧。”

  “为什么骗我?”

  “明明做了这么多,”傅星辰喉结轻滚,话里带了几分哽咽,“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苏牧的喉咙像是被什么突然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傅星辰的眼睛仿若一谭明镜,好像下一瞬,就要把他最真实的样子照出来。

  “苏牧,这就是你说的讨厌吗?”

  不知名小粉丝,从五年前开播的第一天,到五年后的今天,永远是直播间榜一;一只桂花酥,从对游戏一窍不通的菜鸟,到现在的国服辅助。

  喜欢上不感兴趣的游戏,只是为了借着马甲跟他双排,只是为了偷偷地靠近他。

  明明什么都暴露了,却还沾沾自喜瞒的很好。

  傅星辰的声音像是夹杂着沙砾,嘶哑又低沉,但句句都是有力的质问。

  苏牧被他审视的目光逼得无处遁形,胸腔里一直闷着一口气发不出来,堵得他整个胸口都闷的发慌,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微微瑟缩,颤抖。

  “我...”

  傅星辰身上传来的强大压迫感快要压的他喘不过气,他趔趄地往后退了一步。

  谁料傅星辰也随之向前走了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毫厘。

  苏牧低垂着头,额上隐隐冒着冷汗,脊背僵直,像一根紧紧绷着的弦。

  左胸口处被阵阵翻涌的酸涩填满,从胸腔蔓延至喉口,又闷又堵,就像一个逐渐膨大却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的气球。这阵酸涩激的他眼尾泛红,缩在袖子里的手抖的厉害。

  “这条冠军项链......”

  后脖颈处突然搭上了一只手,那原本隐在T恤下,还带着主人温热体温的黑绳项链被人轻轻挑起,冰凉的指尖触到皮肤的那一刻,苏牧条件反射般剧烈颤了一下。

  苏牧迟滞了一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块一直藏在衣领下的,刻着傅星辰专属ID的银色小名牌,早已露了出来。

  那银质明显成色不足,经历岁月洗礼,有一小部分地方轻微泛黑,但还是不难看出,被他的主人保护的极为小心。

  “你戴了整整五年,绳链上裹起毛圈了,都没摘下来...”傅星辰垂下眼,只看到苏牧黑软的发顶,和颤抖不止的脊背,声音不自觉放轻:“这就是你说的讨厌吗?

  “敢承认吗?你根本就是——”

  “是!”一声突兀的低吼混杂着雨声响起,打断了傅星辰还未说完的话。

  “我那时候都是骗你的!”

  “说讨厌你的那些话,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像是气球终于快达到了爆破临界点,“嘭”地一声突然爆炸开来,傅星辰的每句话都像是导火索,反复刺激着苏牧脑内那根敏感的神经,又像是在将他裹在外壳上的皮一层层残忍的掀开,将他内里的秘密挖掘出来,然后彻底暴露。

  “是!我根本就是喜欢你!”

  瞒不住了。

  他到底还是什么都藏不住。

  苏牧吼出的那声里,夹杂着深深的绝望。

  他脑子里不断闪出那晚方济帆看向程阳时,厌恶错愕的眼神,以及程阳没心没肺的笑声背后痛哭涕流的难过。

  苏牧眼眶整个红了,眼睛里泛起一层水雾。

  不能哭!

  他用力地眨眼,可是根本忍不住汹涌的情绪像冲破闸门的洪水猛兽,向他整个人侵袭而来。

  他连嘴唇都在不自觉地颤。

  为什么要逼他呢?

  为什么偏偏要逼他承认呢?

  苏牧忍不住崩溃,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知道这不对,我是...男生...我还是你...弟弟。”

  他继而苦笑着自嘲:

  “可是为什么都过了这么多年,我居然还是控制不住。”

  细碎的哽咽不断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他说的每句话都支离破碎,“对不起...我不,不该说这些的...我其实...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我想躲起来,想先把自己整理好,把这些不该有的遐想统统都藏起来,我才,才敢面对你...”

  苏牧越说头埋的越低,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小。

  “对不起,我不该有这些心思的...是我的问题...我是希望你好的...我真的不想让你困扰的,”苏牧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裹挟着满满的无措,“...或者,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些...对不起,哥...你别讨厌我好不好...说不定...说不定是我,是我搞错了,我只是像弟弟喜欢哥哥那样喜——呜”

  还没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已经被傅星辰凶狠地用嘴堵了回去。

  苏牧大脑瞬间空白一片,他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眼前被放大无数倍的傅星辰的双眸,所有的知觉,都只能感受到从唇上传来的难以忽视的温热触感,像是一股酥麻的电流突然传遍至全身,过电一样。

  紧接着,他感觉到下唇珠被人用力地咬了一下,苏牧吃痛地“嗯”了一声。

  傅星辰捏住他的下颚,在唇齿相依间恶狠狠地含糊不清道:

  “确实做不成兄弟了。”

  “你有没有想过。”

  “我早就不想做你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精修了一下这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