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思——”

  “阿淮——!”

  “王爷——!!”

  颠簸的马车上,顾长思猛地呛出一口血,顺着下颌流过苍白的脖颈,又被霍尘用手帕颤抖地擦去。

  好多人都在哭。

  围着他哭。

  他躺在霍尘的怀里,神思昏昏沉沉,时睡时醒,醒来便是无尽的痛苦折磨,他艰难地喘喝着,用尽全力勾了勾手指,就碰上冰冷得吓人的霍尘的手,随即又被他反手紧紧握住。

  “阿淮,”霍尘吻了吻他的指骨,“能说出话吗?”

  顾长思摇了摇头,用气音问:“我……怎……”

  “蛊毒。”霍尘的声音还算镇定,可冰凉的手指还有微颤的指尖显示出他心底慌张得要命,“疼就休息会儿,不说话,我在这儿,小若也在,会有办法的,你别怕。”

  有办法……有什么办法?!秋长若攥紧他的右手手腕,袖口被剪开,蜿蜒的赤色长线已经到了右侧前胸。

  南疆的线蛊,是剧毒之蛊的一种,施蛊者只需要将蛊毒泼洒在被施蛊者的身上,线蛊就会顺着皮肤钻入血液,蔓延出含有剧毒的丝丝缕缕的赤色长线。

  只要到左前胸。

  中蛊者必死无疑。

  秋长若的呼吸从来就没有那么乱过,下针又快又狠,试图封住气息流动以延缓线蛊蔓延,那条赤色的线却如同有了生命,在他的身体上盘旋游走。

  世人皆知邵翊在东海流亡,谁能想到他还学了一手南疆蛊毒——哥舒骨誓当时的浮生蛊、还有渭阳城中那几个被蛊毒炸碎了身体的车夫,怕都是来自于他的手笔。

  他到底还是戒备的、警惕的,于是在出发之前将线蛊藏在身上,真的有万一,他就算是死,也要拉着顾长思一起死,他日九泉之下相见,再论今生功过。

  可顾长思没有想的那么远。

  疼痛席卷了他的神经,他其实不大能够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邵翊意欲何为,唯独在灵台清明中划过的一句话是——

  他会死吗?

  顾长思不知道,只是感觉霍尘抱着自己的手越来越抖,什么东西砸下来,一颗两颗,和秋长若洒在他右手手腕的好像,只是这次砸进了他的颈窝,灼烫又悲凉。

  “别哭了……”他动动手指,摩擦着霍尘的指骨,“我的使命……至今为止,都圆满完成了。”

  “此生至此,无憾了。”

  “你不许胡说!”秋长若吼他,声音都在发抖,“不会至此的,长思,你给我活下去听见没有!?”

  顾长思扯了扯嘴角,挨过一阵痛去,勉强笑道:“医者,也会自欺欺人么。”

  岳玄林垂眸久久地看着他,半晌,一滴浑浊的泪珠从眼眶掉落下来。

  “长思,此生犹长,不许说傻话。”

  他的徒弟们,围绕着虚弱的顾长思哭得撕心裂肺,苑长记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哭得发出声音来,封长念的前襟已经湿得没法看,更不用说霍尘——他抱着顾长思,无知无觉地哭泣,不自主地吻着他的发顶,求那点余温不要散去。

  那不是妄佞,那是一颗滚烫的真心。

  “……长思,师父会让你活下来的。”他轻柔地伸出手,像是小时候从葬礼上牵回他一样,他这次摸了摸顾长思的脸颊,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到那双看尽了人世悲欢离合的眼瞳中有着无限辛酸。

  他心疼了。

  “师父。”顾长思张张口,“长思此生,无愧于玄门,无愧于大魏,更无愧于……自己。且尽人事,天命不违。”

  岳玄林的手收了回去。

  下一刻,他推开马车的前门,在什么东西上又急又快地写了几笔,一声哨响,展翅的雄鹰瞬间俯冲而下,落在他的小臂上,衔起字条再度冲上高空,在蓝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瞬即逝。

  “你若死了,我不独活。”霍尘吻着他的指尖,“你听见了没有阿淮,活着,跟我一起。”

  你既已知失去对方有多痛苦。

  你不能这么狠心。

  顾长思艰难地反握了一下,那些话耗费了他太多力气,他真的、真的没有力气了。

  眼皮仿若有千钧之重,秋长若捏紧他的手腕,厉声道:“师父!我只能遏制住速度,缓解一二,蛊毒之术我实在不懂,师父,给玄静师父发信吧!”

  “我已叫她来玄门速速商议,”岳玄林掀开车帘,看着顾长思昏迷的面庞,几乎呼吸不过来,“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

  后面的事顾长思已经不知道了。

  沉沉睡去的那一瞬间,似乎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浑身都轻飘飘,仿佛有人在唤他,一回头,便看到富丽堂皇的大魏皇宫,太子打扮的淮安王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先帝意气风发,正拿着小波浪鼓在逗。

  “晞晞、晞晞,皇祖父来看你啦,高不高兴?”

  “晞晞瞧着胖些了,你让太子妃也多休息,朕眼瞧着她都瘦了好多。”

  “儿臣代太子妃多谢父皇体恤。”

  那时候宋启连还是太子,他也还叫宋晞,顾令仪也在东宫安安生生的做太子妃。

  他想,多可惜啊,这一幕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什么都记不住。

  记住了,起码他还有过被所有人期待的时刻,是不是在后来千般痛苦万般怀疑的时候就没那么难过了。

  “那个时候你还小,我就想,我的孩子将来长大会是什么模样。”一道清冽的女声传来,顾长思回头望去,通政使打扮的顾令仪就站在他身后,他们生了那样一副相像的眼睛,可顾令仪的更加沉静柔和,像是月光下波澜不惊的海面,温柔地注视着他,“小晞,阿淮,还是……长思?”

  “阿娘……”顾长思嘴唇一抖,眼尾便红了,“您一直在看着我,是不是?”

  “是。”顾令仪温柔地点点头,“我同你讲过的,我与你的父亲,一直一直都在看着你,这一路走来,你的辛苦、委屈、酸涩、难言,我们都看在眼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顾长思身边走来,伸出手去拍打着他肩头残余的尘灰,像是要将牵绊都轻描淡写地拂去:“其实当时你父亲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便问过我:如此这般,我们的小晞注定会成为一名殉道之人——固然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可我们终究不是你,如此残忍地将你留下来面对这个世界,是否太过残酷。”

  二十余年的委屈瞬间悉数涌上心头,大抵是最为亲近的人,所以三言两语便能击溃顾长思的心防,令他不得不揪紧了心肠,涩声问道:“阿娘你是怎么说的呢?”

  顾令仪静静地望着他:“我说,他或许会怨我们,或许会恨我们,但他一定不会怕,不会怕这个无道的世界,不会怕这个无情的世界。终有一天,或许他会不理解我们所行的道路,转而走上其他路途,但只要他有这颗仁义之心,我就知道他不会走歪,也永远不会惧怕。”

  “阿娘很感动,”顾令仪伸出手,缓缓将顾长思抱进怀里,“我的小晞长大了,并真正地理解了他的父母,生出了一颗澄澈之心,护住了万里江山。”

  顾令仪身上是很香的,不是那种浓郁的香味儿,而是一种淡淡的、似梅花一般的清冽香气,顾长思自小在这片洁净的气息中长大,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扑进了这片怀抱。

  “阿娘……”他哽咽道,“宋启迎如此百般打压、千般算计我,我很难过。”

  “我知道。”

  “你们都离开我时,我很难过。”

  “我知道。”

  “腿断了很疼,我很难过。”

  “我知道。”

  “师兄离我而去,我却留不住他,我很难过。”

  “我知道。”

  就这样,顾长思每说一句,顾令仪都会温柔地告诉他,阿娘知道,阿娘都懂得,阿娘都明白,但是这些,小晞,这些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一直一直都做得很好,你是父母的骄傲。

  “阿娘,”顾长思紧紧闭上眼,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沉静,“所以你是来接我的吗?”

  “阿娘是来看你的。”顾令仪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耳根,“阿娘知道大事已毕,以后小晞的人生将会顺顺利利、无病无灾、健健康康、与你所爱之人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可是阿娘,我好像生病了。”顾长思想起他浑身钻心的剧痛,是连梦里都会下意识轻颤的痛感,“他们都围着我哭,我好像这次真的挺不过来了。”

  “你要挺过来,你也一定会挺过来。”顾令仪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眼睫上,“小晞,从前是为了故去的我们勇敢,从今而后,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勇敢吧。”

  似有所感,顾长思缓缓睁开了眼睛,顾令仪抱着他,两个人站在一片深蓝色的夜空之下,璀璨的星子倒映在他们脚下,天上天下一片虚无,梦幻得不似人间。

  顾令仪回首望去:“有人在等着你,等你好久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在渺远的天际,有人踏碎星辰、沐光而至,他脚步急促、呼吸急促,义无反顾地向顾长思奔来。

  是霍尘。

  “他为你而归,你也会因为他,重新回到那个尘世间。”

  “小晞,不,以后还是叫你长思吧。”顾令仪松开他的手,身影渐渐散去,“这个名字很好听,承载着所有人对你的思念、牵挂、眷恋和不舍,长思,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霍尘蓦地伸出手,那一刻,万千星辰破碎,红尘失序,昼夜颠倒,在清晰的碎裂声中,霍尘一把将他抱进怀中,他的掌心温热、心跳剧烈,顾长思讶异地瞪大了双眼,看见满目夜空悉数褪去,旭日东升,阳光自霍尘的身后奔涌而来。

  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于是他动了动手指,睁开眼,正是霍尘紧紧抓着他的手,满目的担忧与牵挂,都在那一双多情桃花眼里了,而在眼眸的尽头,是他缓缓露出的一个笑容。

  “你醒过来了,阿淮。”霍尘喜极而泣,“你挨过来了。”

  顾长思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动了动手指,用指节轻轻地蹭了蹭霍尘的侧脸。

  他的眼睛里隐约有笑意。

  阿娘说的没错。

  当年霍尘是念着他才从哥舒骨誓的折磨下醒来,从风雪之下的尸山血海里攀了回来。

  而这次,是念着霍尘还在等着自己,自己才能从鬼门关外的旧日迷障中被顾令仪唤醒,重新推回爱人的怀抱。

  人生漫漫长路,只有他们二人相依相守,才能算是完满。

  所以——

  “我回来了。”

  过去与现在,霍尘与顾淮。

  时光倒流,声线交叠,情真意切,我终将为你而贪恋这红尘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