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翊是等皇帝前脚走后就进来的了的。

  伤口崩开了,顾长思抖着右手给自己包扎,本该是顺力的方向却因他天生左利手而变得极其别扭,邵翊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下,伸手接过他的绷带,替他重新细细缠好。

  “你啊,不见棺材不落泪,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没想着跟我商量商量呢?”邵翊带了一股心疼的口吻,“殿下是太冲动了,才把自己囿于陷境之中无法自拔,狼族事务的处决权而已,想要什么,微臣都会双手奉上,为何要直言冲突、顶撞皇帝,把自己逼死呢?”

  顾长思轻嗤一声:“我跟你说,你会帮我?”

  现在谁人不知,朝政大权拢在邵翊手里,皇帝这道旨意必定会经过邵翊的手,他若想帮早就帮了,怎么会等到圣旨下到北境,卫杨人都在嘉定城中,乃至于玄门都接下红漆令了。

  顾长思看得清清楚楚,邵翊就是要再一次让他直面困境,让他知道除了邵翊之外,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为顾长思提供助力,包括顾长思自己,一切挣扎、一切谋算,都不过是一些困兽之斗罢了。

  “殿下是不信任臣的,臣一片苦心,只是想让殿下明白,谁才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对象。”

  邵翊给他处理好伤口,双手试探着扶上顾长思的肩:“臣实在不忍殿下孤苦无依,试问殿下,对玄门一片赤子之心,可从出事到如今,玄门那所谓的师生情深、同门情谊,又何曾帮过殿下呢?”

  顾长思沉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沉甸甸的望不到底,似乎是对他说的早已了然于心,又似乎早已对那所谓的玄门提不起半点热情和怀念。

  邵翊最后稳了稳情绪,才终于咬牙切齿道:“殿下,对你而言,他不是良人。”

  “郜文榭,你是说公事,还是私事。”顾长思叹了口气,“你是说霍尘还是……”

  “我都知道了!他是昌林将军霍长庭,他当年假死脱身,是为了给皇帝找遗诏,你凭什么觉得他不会害你,不是皇帝派来的?!”邵翊不可自控地扶住他的肩膀,“公事私事都一样,而且,臣……”

  顾长思看着他眼底情绪涌动不已。

  “臣真的很不甘心,明明……明明最早陪在殿下身边的人,是臣,若不是宋启迎,臣会一路陪着殿下,走进长庆宫,走上明德宫,走上金銮殿,大伟太师、吏部尚书、玄门门主……都是臣日日夜夜陪着殿下。”

  他那情绪上的霸道和癫狂连藏都藏不住,从眼角眉梢的表情里、从咬牙切齿的语气里,震得顾长思足足好一会儿没说出来话。

  顾长思失神片刻:“你说什么?”

  邵翊颤抖着手,瞧着顾长思幽暗灯火下如玉的颈子,遏制着自己没有往那里触碰:“臣说,臣嫉妒极了,因此每每看见霍长庭站在殿下身侧,臣都恨得咬牙切齿,愤怒得无法入眠。”

  “小晞,”邵翊哆嗦着牵起他的袍角,“我会对你忠诚至极,因为那就是我的位子,我会陪着你一步一步走到属于你的位置上去,相信我,好吗?”

  顾长思探究地看着他,希望能够拨开那些狂热情绪后的一丝真相,可邵翊作为奴隶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只怕心也封了一层又一层,占有欲也好、手段也罢,他这个人是重重叠叠的伪装,到最后谁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但有一句话邵翊说的没错——除了我,小晞,谁能将你带出这座囚笼?

  顾长思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似的:“你想怎么做?”

  邵翊眼中的光骤然被点亮:“刑部大牢不是麻烦事,宋启迎更不是!只要我想,立刻就能让他即刻昏睡,再不用问这天下事,只是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造反也好、伸冤也罢,总要有个摆的上台面的、能够上全天下为之信赖的理由。”顾长思不等他开口便道,“比如,宋启迎根本就是用龌龊手段上位的,临死前违背了先帝遗诏。”

  邵翊呼吸都乱了:“小晞,那封遗诏——”

  “这么多年了,那么多人问过我,我守秘密也守累了。”顾长思摇了摇头,“也罢,你说得对,除了你,我还能信谁呢?我这就告诉你,关于遗诏的一切。”

  他眼睁睁看着邵翊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然后面色都染了一丝红润的笑意——那样的激动人心、按耐不住,连嘴唇的弧度都是他从未有过的张扬狂放。

  顾长思收回目光:“那封遗诏确实有。当年魏文帝,也就是皇祖父他临终时,觉得自己晚年穷兵黩武、累得大魏民不聊生,需要一位能够带领大家休养生息的皇帝,所以觉得宋启迎性格还是太尖锐了些,手腕也强悍,怕不是个能够安生的皇帝,因此又想起了我父亲的好。”

  “皇祖父一生征战沙场、杀伐果断、能文能武,却在临终前,太过于得意自己手中的权势,已经忘了,江山易主,宋启迎早就成了气候,何止是一封遗诏能够摆平的。”

  “因此,当时遗诏撰写时,只有一位负责记录皇帝遗诏的官员,和贴身侍奉皇祖父多年的老太监在,那位官员是宋启迎的人,老太监活了这么多年,眼睛尖,几乎就从他下笔时眼里的锐利中发现了不对劲,于是趁着他名为出去抄录多份、实则要通风报信给宋启迎的时候,一把卷走了遗诏,连夜出宫,赶往淮安。”

  “遗诏上除了正文,还有传国玉玺和皇祖父私印两样印章,因此不可能造假,也反过来印证了皇祖父要将江山托付给我父亲的决心,老太监日夜兼程,终于见到了淮安王府的大门,被我母亲迎了进去,可连夜赶路、夙兴夜寐,外加一直忌惮着宋启迎的追兵,老太监只交代完这些,就咽气了。”

  顾长思停了停,邵翊正听得起劲,忙不迭追问:“后来呢?那封遗诏去哪里了?为什么宋启迎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遗诏为什么没用,是龙椅还是太平,这些太过详细的就不说了。总之,当年宋启迎已经登基,为了打掩护保平安,我的父母想了很多办法,你听到的各种各样关于遗诏下落的流言,都是从淮安王府放出去充当迷障用的。实际上……”

  顾长思瞥了他一眼,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到最后其实我也不知道最终所在之地,不过我有线索。当年我父亲病故后,他将遗诏交给了我,我母亲担忧我的安慰,又将它送到了别的地方,我只知道她给我留的线索在何处。”

  “在哪?!”

  “你先派人去淮安王府遗址,当年大火之后,那片成了废墟,这么多年没人动过,当年我父亲的棺椁停在正厅,正厅上方有一处匾额,匾额应写的是‘德勤怡安’,你派人去摸摸勤字,它藏着机关,打开后,左侧第二支柱子下面会有松动,撬开它,里面应该会有东西,上面就藏着遗诏所在之地。”

  邵翊连连点头:“难怪、难怪听说当年宋启迎派人翻遍了淮安王府都找不到,原来重重机关,他们顶多会去翻找匾额,谁能知道会在第二个字后面有文章。”

  “事不宜迟,快去吧,至于我……”

  “你等我消息。”邵翊看了看外面,“今晚忍一忍不要睡,黎明时分,我会派人来接你。”

  邵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走了,离开时步履匆匆,几乎轻快得要飞起来,顾长思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停驻,等到人彻底消失在拐角,才滚出一道轻声的嘲讽。

  这声嘲讽轻得仿佛窗外凄清的月色,静静地飘荡着,又被一只手轻轻拢在手心,停在牢狱的铁栏上,慢慢攥紧了。

  顾长思的表情微微凝住。

  霍尘扶着铁栏,眼睛是挡不住的凄苦。

  方才伪装在邵翊面前的防备与警惕如潮水一般褪去,顾长思下意识往角落里挪了挪,然后又挪了挪,将心口那道伤藏在阴影下,不让那人瞧见。

  狱卒的声音带着些困倦:“霍大人,可稍微快着些,这可是陛下亲临的犯人,出了什么事谁都担待不起啊。”

  霍尘盯着他拿着一串钥匙稀里哗啦开门的手,声音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发出来的:“多谢,辛苦了。这点心意让大家吃吃酒、暖暖身。”

  狱卒捧着银子忙不迭道谢,带着一把钥匙哗啦啦又走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顾长思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往里偏了偏。

  一只手摸上他的肩膀,他轻轻一颤,没有转过眼。

  说起来邵翊和霍尘都这样碰过他的肩膀,可邵翊带着野心将成的激动,他不在乎顾长思的伤,他将顾长思看成了胜利果实一样的存在,看成了自己即将大仇得报的勋章。

  霍尘……霍尘只是痛。

  仿佛那一箭射穿的不是顾长思的心口而是他的,鲜血也是他的,疼痛也是他的,什么都是他的。他恨不得都是他的。然后就可以把这个人带走,好好地护起来,像少年时那样,他抖一抖大氅就可以把顾长思护在他的怀里,别人想看都只是一点点冒出的发端,和猛然抬起眼时含笑的眼睛。

  而他也清楚,顾长思不是金丝雀,他是雄鹰,就该自在盘旋于蔚蓝的苍穹之下。

  “给你带了点药和吃的,用点吧。”

  霍尘收了手,血渍在指尖捻了捻,又被深深抠入掌心。

  顾长思喉头滚动了一下,没动。

  霍尘却像是突然发了火,重重地搁下包裹,不由分说地把人扳了过来,自虐一样地盯着他心口厚厚的绷带,捏在他肩膀上的手都在颤抖。

  但对上顾长思眼睛的时候,他怔住了。

  那双永远飞扬、永远明亮的漂亮的眼睛,涌动着巨大的痛苦和不甘,而那些翻滚的情绪又被千里冰封压在眼睫里,直到把眼尾逼出薄薄的红色。

  顾长思望着他:“什么意思?”

  换到霍尘愣了:“什么?”

  “玄门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要来杀我吗?”他目光瞥到外面,总有一道影子晃晃荡荡,于是他们只能做戏做足全套,“红漆令都接了,霍大人,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不能直说。

  不能直说!

  都到这一步了,看到他遍体鳞伤、伤痕累累,还不能直说!关心也不能讲,什么也不能问,不能直说!!!

  压在他肩膀上的手略略一松,霍尘的神态有一瞬间的扭曲,下一刻,霍尘屈膝而上,一条腿跪在了他的双膝之中。

  霍尘咬上他的唇,力道毫不客气。

  顾长思的唇色淡淡的,脱水又让它苍白干裂的厉害,被他这样用力的亲吻很快就红肿起来,可顾长思现在身体太虚,根本推不开盛怒与疼惜百感交杂之下的霍尘,霍尘手从他一侧肩膀上移开,狠狠扣住他的后脑。

  不行,不能。

  顾长思心思千回百转,终于还是一口更狠的咬在了他的舌尖,然后一把推开了他。

  囚衣有些松垮,露出顾长思嶙峋的锁骨,他瘦了好多。

  “顾长思,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霍长庭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模样,目光落到他轻轻抽搐的左腿,心底疼的要死。

  “我去过定北王府了。”

  他不是在问方才那一句,他是在问定北王府里的那十四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找上他的阿淮。

  为什么顾长思就真的舍得下心。

  霍尘指尖掐了又松,和眼尾愈发殷红的顾长思对视,千言万语只能压在舌下,什么都不能说出口,于是说话时都带了委屈和哀求,“顾长思,我拦不住你,我只求你,你当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我真的没有勇气,迎接下一个漫漫长夜了。”

  顾长思垂下眼,不敢再与他对视。

  铺天盖地的心酸和动容让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高墙险些崩塌,他怕再看一眼,便失了奋不顾身的念头,转头回到滚滚红尘。

  可他不行。

  都到这一步了,没有退路了。

  “走吧。你走吧。”顾长思低低道,“多谢你的东西。”

  没了吗?

  这就……没了吗?

  霍尘没动,定定地望着他。

  顾长思的手紧紧攥起:“人这一生有过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就不错了,何必……奢望更多呢?”

  “你若是真的悔恨,就在嘉定找找故日旧影,”顾长思抬起眼,眸色里划过一丝坚定,旋即又沉了下去,“以慰余生吧。”

  霍尘抿了抿唇,不再多言,拎起一旁的外袍,转身踏出了狱门。

  嘀嗒。

  沉重的铁锁哗啦哗啦响,晃落了眼睛里再也留不住的水汽。

  再不能多说、不能多看了。

  他知道霍尘会懂得,但有时候,纵然两人都知道是逢场作戏、曲意逢迎的假话,依旧会让人心痛。

  顾长思慢慢从榻上挪下来,锁链限制了他的动作,只能一点一点挪过去。

  他打开包裹,是秋长若最喜欢的白瓷瓶,还有一个精巧的小食盒。

  那里面是桂花糕,长安城西老字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