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还沉静一片。

  长庆宫的大门轰然打开,宋晖寝衣都没来得及换,披了一件袍子就急吼吼地驰行在黎明前夕浓重的夜色中,伪装成小太监的钟桓急匆匆跟在他身后,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把帽子压得低一些、再低一些。

  “你拿着我的手令,从西宁门出去,悄悄的,别声张。”宋晖步子在甬道上一刹,前面陆陆续续走过一队钦天监的大臣,他艰难地攥了攥拳,将手令往钟桓怀中一塞,“多谢你,霍大人没有看错人,你的消息送来的很及时。”

  顾长思以为霍尘真的会坐以待毙,看着他沉下去?不,他不会。

  纵然他不知道前路何在,但他尽力争取了一切能让顾长思平安的办法,在红漆令颁下后,霍尘第一时间去找了中军都督府的钟桓,这小子当时就总在他前后转,是个可以信赖的对象。

  他告诉钟桓,自己会每日辰时、申时、子时在长安城城门底下门洞里塞一张字条,让钟桓勤看着些,只要缺了任何一次,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混进宫里,去长庆宫找太子宋晖,告诉他“回来了”。

  霍尘说,你只消把这三个字带给他,说是我让你带给他,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宋晖从钟桓嘴里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

  顾长思被夺权的事情他是知道的,纵然见不到宋启迎,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当即就明白过来,这是邵翊在背后拱的一把火,是一把足以天翻地覆的滔天烈焰。

  “太子殿下,”明德宫的侍卫早已换成邵翊的心腹,宋启迎半梦半醒间签下了诏书,令皇后及太子等后宫一干人等不许靠近明德宫,因此他们拿着这封诏书作威作福,“陛下有旨,若非传召,不得觐见。”

  宋晖厉声道:“本宫有要事要面呈天子,让开!”

  “太子殿下恕罪,臣等只是奉命而为,还请不要为难。”

  “奉命?奉谁的命?”宋晖正色道,“天子抱恙,本宫乃是中宫嫡子、大魏太子,由陛下亲手写下册封诏书,颁布天下,本宫要见自己的父亲,要向谁禀报?!”

  “这正是陛下的旨意,太子殿下不是早就听过臣宣读的圣旨吗?”晨光熹微,邵翊从明德宫中缓步而出,孟声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抱着一只空了的药碗,“殿下何事如此焦急?”

  宋晖最看不上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冷声道:“本宫要与陛下禀告什么,邵大人还不配过问吧?”

  “是,但臣毕竟奉令替陛下看顾国事,所以才冒昧有此一问。”

  “你不说这个,本宫还忘记跟邵大人论一论。”宋晖上前两步,与他极近距离地四目相对,“本宫尚且在长庆宫里住着,这世上,哪有太子不监国,而让一介鸿胪寺卿看着朝政的道理?”

  邵翊不闪不避道:“那这就要问陛下的意思了,如果殿下需要,臣会帮殿下传话给陛下问问的。”

  “咣——!!!”明德宫中猝然爆发的碎裂声吓了两人一跳,随即传出来宋启迎痛苦的□□更是让宋晖脸色大变,当即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拨开人就冲了进去。

  “父皇!!!”

  明德宫大门大敞着,伺候的宫女内侍哆哆嗦嗦跪了一地,宋启迎身着龙袍,鬓发散乱,不住地用头去撞雕刻了龙纹的墙壁,尖锐的棱角磕得他头破血流。

  宋晖大骇,连忙冲过去抱住了宋启迎自残一样的行为,惊慌地唤道:“父皇!父皇!你怎么了父皇!?太医!!!有没有太医在——!?”

  “啪”,宋启迎一把攥住了宋晖的手,剧烈的头痛让他聚不清视线,模模糊糊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仓皇地张大了口:“阿晖!阿晖!!他们来了,他们来找朕了!!!”

  “什么?什么他们?”宋晖顺着他坐在冰冷的地面,紧紧地搂着他,“父皇,是做噩梦了吗?还是——”

  “是你皇祖父!还有你大皇伯。”宋启迎小幅度地颤抖起来,“他们、他们都回来了,都在问我,在问我凭什么身披龙袍,凭什么身居高位,凭什么……”

  他突然顿住,眼瞳放大、放大再放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回来了,回来了是不是?宋晞回来了!!宋晞回来了是不是!!!他带着他爹娘回来向朕索命了!!!”

  “父皇——”

  宋启迎眼瞳颤抖着,在那惊慌的视线尽头,邵翊规规矩矩地揣手立在那里,面上的笑容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嘲讽:“禀报陛下,定北王殿下确已进城,正往皇宫方向来。”

  宋启迎难以遏制地发出一声尖锐的怒吼。

  宋晖搂不住他,宋启迎发狠挣开,一把抽出藏在床垫下的三尺宝剑,凛冽的剑光带着毫无章法的攻势,令人退避三尺,生怕被这疯子一剑捅穿心脏。

  “去!去!!!”宋启迎目眦欲裂,“宋晖你去!!!”

  宋晖惊叫:“父皇!!”

  “杀了他!杀了他!!”宋启迎已经听不见了,他满心满眼都是邵翊那嘲讽似的笑容,在他眼中那笑容并不在邵翊的面皮上,而是化成了顾长思的模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杀了他!!!”宋启迎一剑砍进地面,像是筋疲力尽的野兽,从嗓子里滚出危险的低吟,“杀了他,靠近一步,就杀了他,让他有来无回,杀了他!!!”

  *

  霍尘在梦境里挣扎着醒来。

  那迷药不会让人醒来头痛,但这一梦睡得太沉,沉睡的头脑还是让他足足缓了好一会儿,他用手掌抵着太阳穴,频繁且不轻地敲击着那里,像是要从中敲出些东西来。

  昨晚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顾长思……对,顾长思回来了……迷药……他回来了!?

  霍尘骤然清醒过来,踩着靴子拽下大氅就夺门而出!

  糟了!!!

  他扯过一匹快马,不顾巡防的警告声一跃而入,策马狂奔,心脏跳得比马蹄声都快,哒哒,哒哒,重重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宋晖……宋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吧!!!

  长街上,钟桓迎面而来,在那道身影出现的一瞬间,霍尘眼睛一亮。

  “钟桓!”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刻不由他停下来细细分辨,只能朗声吼道,“事情办妥没有!?”

  “办妥了!大人放心!!”钟桓勒住缰绳,霍尘却一夹马腹,直接在他身边一闪而过,一丝一毫与他交谈的意思都没有,“等一下!等一下大人!!”

  没办法,钟桓只好跟上霍尘,听那人头也不回道:“论功行赏等我回来,十万火急,你别跟来!”

  钟桓穷追不舍:“不行!我有话要跟大人说!!”

  “什么话也等我回来再说!!”

  “等你回来就来不及了!!!”钟桓不管不顾地冲到他面前,两匹马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霍尘努力勒紧缰绳,才堪堪没让自己的马一脚将钟桓踢出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霍尘几乎控制不住情绪:“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卑职受定北王所托,务必将话带到。”钟桓跳下马,单膝跪地,重重地向他抱一抱拳,“卑职从皇宫出来,半路上遇见了定北王,王爷让我给大人带一句话,说务必在您去皇宫之前带到。”

  霍尘压抑着焦急:“说。”

  “定北王说,去皇宫前,请您想想,他与您说过什么。”

  霍尘一怔。

  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顾长思与他说的话太多了,从近到远,驿站里、北境嘉定城的定北王府里、还有出发前的……

  等等。

  定北王府?

  不是嘉定的那座,而是长安的那座,他原来从未细想过,顾长思曾经一直将长安的定北王府视为一个住处,他说过,那不是家,玄门才是家,定北王府只是座空落落的院子。

  可他为什么要让祈安留在那里?

  甚至祈安受岳玄林之命来北境接他回长安,都是将人带到后匆忙回了定北王府,那里到底有什么需要祈安这等顾长思的心腹寸步不离……?

  一些被隐瞒、被隐藏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霍尘心脏狂跳,毅然决然地调转马头,扔了句“多谢”给钟桓,冲着定北王府策马而去!

  他跌跌撞撞跑进定北王府时,祈安正坐在廊下发怔。

  霍尘的动静太大了,祈安被吓得蹦了起来,看见霍尘匆忙苍白的样子,一句话没说出来,先红了眼睛。

  “霍大哥……”

  “东西呢!?”霍尘没有时间听他哭了,他自己都没时间哭,“是不是有东西?阿淮是不是有东西留给我!?”

  祈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昌林将军,”祈安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王爷说,如果在事发前您来了,那就把这个交给您,如果事发后……就不必再看了。小的虽然不敢看内容,但也了解王爷不是个心怀叵测之人,一定背后有什么苦衷难言,您、您看看有没有办法,拉王爷一把吧。”

  他颤抖着手奉上那件东西——是一封信。

  薄的比不上一件夏装,是顾长思留给他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霍尘手指触碰到信封,却想到的是当年自己将绝笔信交给邹云时怀揣的一腔破釜沉舟。

  不行、不行……

  你不能破釜沉舟,你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霍尘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

  他的身影一僵。

  “……霍将军?”

  “好。”霍尘突然放生笑起来,那笑声支离破碎,听得让人崩溃,“好,好好!真好!真好啊!!!定北王真的是好狠的心呐!”

  他利索地转过:“我去找他!”

  “霍将军!”祈安猛地扯住他,霍尘那样子比顾长思都吓人,“无论如何算是小的求您,您可别再做任何傻事了!若是您有三长两短,王爷可怎么活啊?!”

  “怎么活?”霍尘咬咬牙,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一把拎起他,把那张纸贴在他眼前,“他怎么活!?他还想过活吗?!你家王爷想过活吗?!他想过我该怎么活吗?!”

  祈安怔愣地看着那封信。

  那封信只比霍尘当年留下的绝笔信长那么一点点。

  只长一点点,却让人懂得了顾长思所有的孤注一掷。

  既舍此身求启明,不与宵小步营营。

  十四个字。

  却仿佛是顾长思还坐在嘉定城里,盈盈的月光下望着他,告诉他:我的愿望啊,万家灯火,海晏河清。

  师兄,不要责怪我一直不告诉你我的打算,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阻止我用这种方法釜底抽薪,可这实在是最快速、最方便的办法。因为我要的,不是皇位正统,不是皇权倾轧,而是一片开阔安宁的人间。

  虽然我知你会明白我,但我还是想说那么一句:我早已决定将我献给这片波澜壮阔的壮阔山川,又怎么会与宵小之辈,同流合污呢。

  都是……算计好的。

  从和岳玄林闹翻开始,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顾长思!!!

  来不及算账了,那小子究竟会玉石俱焚到什么地步,霍尘是真的慌了。

  他将那封信揣进怀里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宋晖也已到了泰安门上。

  宋启迎让他带上了孟声和千机卫,没了霍尘的千机卫反而像一把所向披靡的长矛,只是长矛的手柄紧紧落在了邵翊的手中,此时此刻正严阵以待,将泰安门护了个水泄不通。

  孟声轻声提醒宋晖:“殿下,你看。”

  一线晨光消散,顾长思策马而来,手持破金刀,赫然是一副要硬闯宫门的样子!

  宋晖双手撑在城墙上,手掌中被冷汗濡湿。

  他该怎么做……他该怎么办!?

  孟声先他一步开口:“定北王顾淮,无诏返京,罪同谋反,奉圣上旨意,立刻下马,缴械投降,尚有一线讨饶余地!”

  顾长思一勒缰绳,厉声道:“让宋启迎见我!”

  孟声和宋晖都是一震:“定北王!公然直呼圣上名讳,你真想造反不成?!”

  破金刀已然出鞘,顾长思双手持刀,面若修罗:“让宋启迎见我!”

  孟声轻嗤一声摇了摇头,随即抬手,千机卫持械而上,瞬间将顾长思团团包围。

  “王爷,得罪了。”

  一声令下,千机卫长刀出鞘,与顾长思瞬间打了起来,纵然面对一众千机卫,顾长思那手中的破金刀也丝毫不落下风,双方打得难舍难分、眼花缭乱,不过顷刻间千机卫就被顾长思砍了大半!

  “定北王反心已起,断断不能让他靠近一步。”

  孟声刚想指挥弓箭手放箭射杀,被宋晖一把攥住手腕。

  他吓了一跳:“太子殿下?”

  “本宫还在这儿,孟大人越俎代庖,是不是有点太明目张胆了。”

  孟声挑了挑眉,没说什么旁的,顺从地退下。

  方才那么一抓,宋晖手里潮湿的寒意让他瞬间明白过来,这位太子殿下也没有主意。

  泰安门前接承天门,后头就是晏清门,那就是内宫禁地了,顾长思这副模样他断断不能放进去,可任由千机卫拦人,只怕一条命也剩不下什么了。

  怎么办……

  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