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的腿就毁在那一天。

  封长念把顾长思背出北境布政使司,他身上的血味儿混着硝烟的味道直往鼻腔里钻,逼得人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苑长记托着他那伤痕累累的左腿,都不敢问秋长若一句还能不能救,那左腿在他手里都软绵绵的提不上力气,秋长若当机立断先草草包扎了一下,然后紧着往营里赶。

  “长记,去跟裴将军说,长思重伤,我已经到了,立刻开始施救。”秋长若一抹眼睛,镇定道,“长念,立刻去照着我说的方子抓药,回来的时候打盆水来,他这腿再不能拖,再等一时半刻只怕真的要废了。”

  两人匆忙应下纷纷抽身而去,秋长若拿起小剪子将顾长思的裤子破开,那被饿狼咬出来的伤口狰狞猩红,她用帕子擦了擦,本该很痛才是,可顾长思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对所有的疼痛无知无觉。

  “长思,你等了这么久原来是在等这么一天……”秋长若抽出绷带、金针和药粉,喃喃道,“但你不能死,一定要给我撑住,我就是拼尽这一身医术,也会把你抢回来的。”

  顾长思身上的大小伤口在腿伤映衬之下都相形见绌,被秋长若交给了封长念去处理,自己专心致志对付着那不断涌出鲜血的左腿咬伤,点穴、扎针、敷药、止血、缝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秋长若嘴唇抿成一条线,动作分毫不差,可她心底却已经慌慌张张地哭成了泪人。

  但她再慌,手不能抖,心不能乱,眼睛不能花,她是大夫,她是行医之人,现在顾长思一条命就是握在她手里,如果她先垮了,那才是真的无可救药,没有转圜之地。

  顾长思一直昏睡,躺在榻上没有反应也没有知觉,苑长记趴在他耳边高高低低地叫他的名字,什么反应都没有,吓得苑长记几乎要哭出声,又担心打扰秋长若,只要自己拎了块帕子咬死了,紧紧抓着顾长思的手不松开。

  折腾了大半宿,就连裴敬都从前线布置好收尾工作赶了回来,还没进帐,就被门口血腥气熏得眉心一蹙,内心大叫不好。

  秋长若剪断缝合的线,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居然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好了。”

  “长若姐。”封长念扶了她一把,“如何?”

  秋长若却摇了摇头:“还是抓紧回长安,北境刚刚收复,百业待兴,再加上气候贫寒,药材短缺,我先给他处理好,起码这条腿是保住了,但最好还是尽快回京,才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

  “事不宜迟,抓紧走,我安排快马和马车。”裴敬一撩营帐走了进来,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被触目惊心的血色吓了一跳,再看床榻上顾长思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说他已经故去都不会有人怀疑,“我已写信通报陛下,军报八百里加急,提到了世子重伤之事,太医院和玄门必定会有所准备,赶紧走吧。”

  封长念扶着秋长若坐下,长揖一礼:“有劳裴将军。”

  “罢罢,也是我没看住世子殿下,他非要领兵打嘉定,我当时虽然对他的动机有所顾虑,但也知道除了他之外没有更好的人选,现在……唉,多说无益,快快回去。”

  *

  顾长思再醒时,已经是收复北境的半个月后了。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目光所及之处是熟悉的帐顶,昏睡多年的头脑还没来得及转一转,就被苑长记的惊呼催着醒了过来。

  “长思!长思你醒了!!!”苑长记一个箭步冲到了顾长思榻边,又碍于他身上伤痕累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到最后只好攥住了他放在外头的手,语无伦次道,“终于醒了,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顾长思动了动唇,嗓子哑得厉害,只有一阵意味不明的单音。

  “喝口水润润,不能太多。”秋长若听到动静急匆匆赶了进来,端起一旁晾好的温水,一点一点地给他顺进喉咙里,“没事了,长思,是不是哪里疼?但你别担心,这都正常的,不光是我,师父还请了玄静师父来一同给你看了伤,其他都不要紧,就是腿伤还要好好养一阵子,都会好起来的……”

  她轻声细语地安慰着,顾长思喝完了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嘶……死了吗?”顾长思被抓着的那只手一点一点攥成了拳头,“哥舒裘,还有他那个崽子,都死了吗?”

  “哥舒裘已经死了,被你杀了的,一刀毙命,当场就咽气了。至于哥舒骨誓……”秋长若顿了顿,“我不大清楚,接你回来后就没再过问那边的事了。听话,先别想了,当务之急是养好伤,身体最重要啊。”

  “那就是没杀。”

  点点滴滴的恨意慢慢凝结成冰,顾长思本想用力,可奈何刚刚醒来,手指还没有力气,只能徒劳地捏一捏苑长记的手掌,苑长记被他掐得倒吸一口冷气,意味不明地看了眼秋长若。

  秋长若接收到了他的眼神,劝道:“你先别想这些事,长思,你听姐姐说……”

  “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宋启迎到底在等什么!!!”

  “不一定,不一定,说不定杀了,真的,你先别激动,裴将军前两天刚刚到京,要不这样,我去问问他,好不好?我去问问他,我去问问裴子澈,我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好不好,你现在不能生气不能急,长思,冷静下来。”

  顾长思仿佛是被人触到了逆鳞,连呼吸都像是只破风箱一样直喘,但还是消不掉那熊熊燃烧起来的猛烈恨意,秋长若看着实在害怕,还不等她接着劝解,顾长思怒极攻心,猛地咳了一口血出来。

  “长思!!”苑长记赶紧给他拍背顺气,直到这时秋长若才明白,为什么封长念当年将顾长思带回来后会思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因为她也能够将顾长思从鬼门关前抢回来,如同封长念那样,可他们抢的只是这个人的身体,他的灵魂一直饱受煎熬,留在那场风雪之中从未断绝过。

  一颗心死了的人,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解脱呢。

  秋长若只是医者,救得了疑难杂症,却剜不出一个人心底的沉疴。

  本以为顾长思刚刚恢复些精神,有些事情会记不分明,于是本想宽慰着先打马虎眼过去,再做定夺。结果等到顾长思有力气下床后,这人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闯进了刑部大牢。

  淮安王世子重伤的消息传遍了朝廷,郭越看到他面若修罗地出现在刑部大牢时真的险些给他跪下,顾长思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郭越也不敢拦,生怕给他那还没怎么痊愈的身体雪上加霜。

  于是在刑部大牢的深处,顾长思当真看到了哥舒骨誓那张令人牙根痒痒的侧脸。

  真的没有杀……宋启迎真的不打算杀哥舒裘和哥舒骨誓!

  如果他没有抗旨,难道就让这两个凶手逍遥法外?难道就要将他们放虎归山?难道这就是宋启迎兢兢业业谋算出来的帝王心术吗!?这就是他作为帝王的魄力和能耐吗?!

  如果不是那铁栅栏横在面前,顾长思真的会冲进去拧断这人的喉管,如同他那该死的爹一样,不,不止于此,哥舒裘临死前那一席描述霍长庭临终前的话语像是有什么魔咒,远远近近地一直缠绕着他,每每听见就恨不得将这两个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再到黄泉之下打个魂飞魄散,让他们生生死死都永无宁日!

  可是……

  郭越为首的刑部官员们里里外外跪了三圈,今天顾长思和哥舒骨誓但凡一个在这里头出了事,他们这些人都脑袋都别想要,因此郭越暗示那狱卒死死捂住腰带上的钥匙,万万不能让那崩溃边缘的世子殿下窥见一丝一毫。

  好说歹说才将这尊祖宗请走了,顾长思走的时候脸色惨白,郭越本以为是气的,结果追出去才发现不是——地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迹,蜿蜒着随着顾长思的身影而去,那血迹正是从他左腿上流下来的,因为他穿了一身黑才看不出来,但靴口的素边已经被染成了一片殷红色。

  顾长思回到玄门时左腿疼得几乎都不敢动,坐立难安的苑长记和封长念几乎是在他进门的一瞬就一左一右给人架住了,可顾长思走了几步,忽然想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转头又要走。

  “干什么去?!”岳玄林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目光瞥见他颤抖不止的左腿和一片血色的靴口,又落到他惨白的脸色上,心中疼得要命,“……伤还没好利索,你又要去哪?”

  “我要进宫。”顾长思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找宋启迎。”

  直呼圣上名讳,顾长思是真不要命啊!!

  还不等苑长记去捂他的嘴,顾长思就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我要去找宋启迎问个清楚!嘉定之役死在关外的将士算什么?嘉定之役丢弃边疆的屈辱算什么?这两年的隐忍蛰伏又算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为什么不杀了哥舒骨誓?!为什么押那狼崽子进京只是扣在刑部大牢?为什么不把他午时抄斩、五马分尸、以儆效尤!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顾长思!”岳玄林语气不变,只是音调高了些,“越说越不像话了!”

  “我说的有错吗!难道不是吗!他怎么就会对自己人残忍,反倒对外人那么仁慈呢?他是个仁君吗?还是他想立仁君的名声啊?他配吗?!他有资格做个仁君吗?!那还在这儿装什么呢?!”

  “哥舒骨誓是哥舒裘唯一一个儿子,狼族最看重血脉王位传承,一旦这一脉都死绝了,你以为狼族还能安生的活在北境之外吗?不会!他们都死绝了,那就是把狼族所有人逼上绝路,届时只有杀出一条血路,再选出一个狼王!我们是痛快了,然后呢?北境刚刚收复,百姓刚刚重回故土,届时再起干戈,是裴敬花甲之年三度挂帅,还是你顾淮真想把第二条腿给他们咬断啊!?”

  岳玄林厉声道:“谁都想报仇,但千秋大业!国家不是一朝一夕的痛快就能够安定的!我们要的是什么?是把北境收复,国祚绵延,百姓安居乐业,谋的是万万人的福祉!狼族之地迟早要臣服,但现在是契机吗?顾淮,用你那读过四书五经兵法的脑子仔细想想,能杀吗?能杀吗!”

  顾长思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怨恨地看着岳玄林。

  “我知道你伤心,霍长庭死了,是!谁都伤心,不止你一个,所以很多事情我根本就没有管你。我之前一再跟你说过,你不能有军功,不能有政绩,不能与任何官员走得过分近,背后的是是非非你自己清楚为什么!可你现在呢?立下军令状也要去前线,忤逆皇帝不得砍杀哥舒裘之命也要宰了他,皇帝已经对你很不满了,你还要去闹他,你真的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是不是!”

  “那就来啊!!!”顾长思失声吼道,“他早就动手了不是吗?他早就按耐不住了不是吗?!你以为他没有啊?你以为他还忍得到我军前抗旨斩杀哥舒裘啊?”

  他隔空狠狠地点了点那金碧辉煌的宫城:“这次出征,宋启迎早就下了密令,若不是那天被我发现了,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场仗、上次的嘉定之役背后到底是什么!”

  “我们那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亲笔下令,秘密送到晋州都指挥使司,写的什么?‘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什么意思?你听听他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所以想要一石二鸟,他不是不想要北境之地,他是想要我死在那儿!干脆就别回来了!!!”

  岳玄林被他突如其来的指控惊得哑口无言。

  顾长思逼问道:“我可以死,没关系,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也知道他忌惮我。可我不明白,可我现在真的不明白,当年嘉定之役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那场战争里他让我随军,是不是也藏了这个心思,所以嘉定之役才失败,所以霍长庭才死在了那里!!!”

  “这就是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这就是费尽心思也要上位的好皇帝,这就是你维护的英明君主,他配吗?他真的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吗?我现在真的想知道,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他的这幅面孔,他在龙椅上还坐得住吗!?”

  “长思!顾长思!顾淮!你越说越放肆了!”

  岳玄林紧紧盯着他通红的双眼,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打断他,可顾长思的语速越来越快,他根本打断不了他那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怨气,还有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

  “如果我的出生、我活在世上本身就是错,那他有气有怒冲我来就好了!我可以死可以废,可以进三法司受尽酷刑!只要他能解气,只要他能让所有的罪孽都给我一个人承担!可是为什么!霍长庭何罪?霍长庭何辜!霍长庭到底有什么错!!!他是替我去死的不是吗?!”

  “他十五岁带兵打仗、十六岁称帅封将,他是大魏的忠臣,是大魏的良将,是大魏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可是因为我——”

  “因为我,他死在了嘉定关外昼夜不歇的风雪里,连尸骨都找不到,至今长安城、玄门、霍府里只有他的衣冠冢。这就是当今皇帝的胸襟!这就是当今皇帝的气魄!这就是他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要守护的王图霸业!这就是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守护的帝王之位!”

  “他配吗?他配吗!他真的配吗!如果当年不是我父王一时心软,如果当年不是老太监死在了淮安王府前,如果当年那封遗诏真的——”

  “啪——”

  岳玄林当即冲着他的面颊甩了一巴掌。

  巴掌声又脆又响,突如其来,顾长思被活生生打懵了,胸口猛烈起伏,尚未回过神。

  岳玄林双目发红,沉声道:“清醒了吗?宋晞。”

  仿佛被针扎了一般,顾长思浑身一抖,犹不死心地看回去。

  “宋启迎,他不配当皇帝。”

  岳玄林当即抬手又要打,秋长若猛地蹿了出去,一把跪下抱住了他的袍角。

  “师父,师父!别打了,不能再打了,长思重伤未愈打不得的呀。”她哭泣道,“长思他只是恨呀,您不恨吗?你也是恨的呀!塞外狼族夺走了大师兄的生命,那是您的徒儿,是您一手带大、养了十年的孩子啊!十年、十年哪!”

  岳玄林紧紧攥住拳头,半边身子都在颤抖。

  “说话。”他沉声道,“顾长思。想没想明白你到底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以后最好别让我进宫。”

  “顾长思!”

  顾长思骤然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来。”

  他转身推开扶持他的封长念,一瘸一拐地往屋里去。

  岳玄林的声音无奈又痛心:“顾长思,淮安王与王妃拼尽全力保了你这一条命,你就是这么糟蹋的吗?!”

  顾长思身体一僵。

  冷冽的风吹过他的面颊,被掌掴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痛。

  他用舌尖顶了顶伤口,转过身来,不复方才那般疾言厉色,甚至面色戚哀。

  他刚想说话,豆大的泪珠先一步掉了下来。

  “师父,你告诉我,这一条命,有什么不能糟蹋的。”

  岳玄林微怔。

  “爹爹死了,娘亲也走了,淮安王府被一把火烧得什么都不剩,就剩下我和祈安两个人了。我的至亲都走了,至爱……甚至可能是受我连累,璀璨年华尚未开始就步入万丈深渊。至亲至爱全都没有了。现在你问我要这条命有什么用处,我也不知道。”

  岳玄林心痛得无以复加:“……长思啊,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可我生来,就在危墙。”

  岳玄林想,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记得顾长思说这最后一段话时的表情,他在转头的那一瞬间唇角勾起了讽刺的笑,可眼睛里闪烁着令人不忍相看的泪光,他那么单薄消瘦又那么形单影只,秋风萧瑟,他就像离群的鸿雁,孤清又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