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霍大人原来在北境嘉定城,师从梁执生,你这位好师父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你知道吗?”

  定北王府中,崔千雀警惕地盯着霍尘的表情变幻:“他背地里搞这些事,是受何人指使,你知道吗?”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你知道吗?”

  霍尘看向沉默不语的顾长思,对方一点一点把纸条攥紧了。

  “霍大人,我提醒你一句,我帮你查案,是因为你是殿下的人,那么同样的,我发觉你身上可能会有对于殿下产生威胁的嫌疑,我照样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崔千雀目光冷下来,“但同样的,因为我也不相信你对殿下的情分都是假的,于此,我才没有直接越过你去翻出梁执生的行踪,而是想先听你讲讲,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我的确……”霍尘眉头皱了皱,“我的确不知道他为何会来京。”

  崔千雀霍然起身,快速地往门口走去。

  霍尘忙起身拦她。

  “我是说不清,有些事情我在北境的时候就不明白,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事我没有告诉王爷的原因,错综复杂,短时间理不清楚,谁都不知道最后那只手在哪里。”

  他语速快极了,可根本没有崔千雀的步子快,她一路绕过屏风绕过八仙桌,直直往雕花门走去——她要回十春楼,立刻调动她所有的耳目,在极短时间内将梁执生控制住。

  霍尘闪身挡在她面前:“崔姑娘大张旗鼓要去找人,可你瞒得过郜文榭吗?万一梁执生和郜文榭有关系,岂不是打草惊蛇,你以为他们会坐以待毙吗?!”

  崔千雀终于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你说你有事情讲不清楚,可你之前知道、或者是殿下知道,梁执生会陷害他吗?你们都不知道,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梁执生那老匹夫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好相与,甚至对殿下虎视眈眈,有可能会害死他。他是你师父,是救了你命的师父,真到迫不得已,你要杀师吗?”

  崔千雀转身坚定道:“殿下,这件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办吧,我会小心,不会惊动郜文榭,我路子广,三教九流的事都有涉及,只要梁执生还需要正常吃饭睡觉休息,偌大的长安城,总有蛛丝马迹能让我找到。”

  顾长思伸出手,将那张字条凑近蜡烛默默烧尽了。

  他面上还有病色,天气回暖依旧拢着后被窝在榻上,长发半披下来,顺着他的动作垂落在胸前,更添了几分气色不佳的疲态。

  那些邵翊刻意扎下的怀疑又在翻滚,顾长思盯着那纸条一点一点消失殆尽,才将情绪妥帖地放回胸腔。

  “别争了,各有利弊的事情,倒不如一块儿接着去查。”顾长思沉声道,“梁执生此人,我在北境总打交道,身家清白,也是个名捕,我与他之间更没有旧怨,想不明白他千里迢迢跑来陷害我是个什么心思。”

  “但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到底揣了个什么心思……”顾长思瞟了一眼僵直的霍尘,知道他与自己一样,登时想到了回长安前夕那一场并不坦诚的相遇,“既然都送上门来了,那就一起查个一干二净吧。”

  霍尘一颗心瞬间提起。

  顾长思并没有着急说接下来的话,霍尘知道,他是在给自己一个机会,想听听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可讲的,哪怕是一点点,但是……哥舒骨誓、岳玄林、何吕,哪一样都是不能讲的。

  他们立场在那时本就相悖,针锋相对,是他一直控制自己去忽略,也是他曾经信誓旦旦告诉梁执生,若真有东窗事发那一天,他就陪顾长思到那一天,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可人总有贪念,有了一日便想再多一日,有了两日便想再多四日,久而久之,那些贪念就会变得无边无际,让他竭力去遮掩那些本就存在的裂痕,不想让这一日到来。

  顾长思亲近他,信任他,爱慕他……一幕幕场景走马灯似的掠过,堵得霍尘心头发涩,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发现顾长思已经收敛了目光,不再等待他的回答。

  覆水难收。

  霍尘攥了攥拳,听顾长思继续说:“查出来了什么立刻告诉我,科考舞弊案尚未过去,只怕越拖越久,波澜不断,有些事情不得不防在前头。”

  崔千雀瞥了一眼霍尘难看至极的脸色,心中默默地叹息,但还是颔首道:“是,我明白了。”

  “崔姑娘先行一步,我下午不当值,与你一同去查。”霍尘盯着那摊烧落的灰烬,“我看王爷吃完药再走。”

  崔千雀点点头,把门带上了。

  那碗药已经放凉了,酸苦的药汁更加难闻起来,霍尘挨着顾长思坐下,把药端到他跟前,还没等说什么,就被顾长思轻飘飘地端走了,随即一饮而尽。

  “又不是小孩子,怕我不吃药啊。”顾长思淡淡地笑了下,把空碗放在一旁,“喝完了,你……”

  霍尘却猛地扶住他的脸,顾不得药汁苦涩,重重地吻了上去。

  那一吻太凄苦,含了一缕生离死别般的不舍与难过,他专注地吻着顾长思,用唇舌去感知他的温度和存在,他吻得忘情又痴情,全然没看到顾长思的眼睛颤了颤,却根本没有阖上。

  末了,霍尘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吐息交缠在刚刚分离的唇间,别样的缠绵悱恻。

  “我走了。”霍尘眷恋地用指腹去摸他的眼睛,“好好休息,别劳心劳神,病重忌多思多虑,好不容易养出了些血色,才听说了几句,脸色又不好看起来了。”

  “霍尘。”顾长思只是叫了他一声,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得霍尘心中一阵难过。

  “哎,在呢。”霍尘努力地挤了个笑出来,“你想叫我,我随时随地都在的。”

  顾长思问他:“明明病的人是我,为什么你的脸色比我还要难看。”

  “因为想到一些难过的事。”霍尘故作轻松道,“但我心澄澈,一直一直,请你相信我。”

  顾长思没有回答。

  “我的阿淮太苦了,希望这件事平息后,以后的路就会顺顺利利的了。”霍尘的手从他的发顶落下,一路抚到他的肩膀,“我会平息这件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会还你个公正与清白。”

  话音未落,他猛地起身,似乎不忍再去看上顾长思一眼,可顾长思的手依旧攥在他的手腕上,随着他的离开手臂绷成了一条直线,发尾都随之晃了晃。

  那一刹那,他瞬间就读懂了。

  或许害怕真相大白的不止是他自己,一直在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的也不只是他自己。顾长思那么聪明,有些端倪、有些细节,他或许早就知道,可依旧选择相信。

  拼上性命也要保他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他周全。这是霍尘的爱。

  而顾长思的爱是——

  纵然我天性因深陷泥沼而多疑多思,不相信毫无理由的殷勤与讨好,不相信世人口中的爱情,不相信毫无私心的奉献。

  但我相信你。

  我愿意去违背我的本能去相信你,用尽全力地去信任你,毫无保留地去爱你。

  霍尘缓缓抬起手,用力攥了攥他的手掌,然后拉住,一点一点从自己的手腕上推了下去。

  然后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再也不曾回头。

  *

  顾长思的言外之意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崔千雀知心知意地对霍尘行了个礼,告诉他若需要帮忙自己会来寻他,抓梁执生的这件事,还是交给她来办吧。

  霍尘没有办法说不:“好,有劳千雀姑娘。”

  崔千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霍大人,在一切查出来之前,什么都还来得及。”

  “我知。”霍尘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会尽快。“

  两人分别后,霍尘直奔玄门而去。

  他知道秋长若手里已经有了一丸药,只是效果未成,可能会损及人命,所以才没有对他讲,秋长若瞒他瞒得很好,但他总被她诊治,渐渐也摸出了些门道,那一天偶然在她配药的时候看到搁在桌角的一颗药丸,下面压着的药方同秋长若为他几经删改的底稿一模一样。

  他明白秋长若的善心与苦心,但实在来不及徐徐图之了。

  梁执生都来了,何吕甚至都清楚他、梁执生与哥舒骨誓背后的渊源,所有的势力都搅弄在长安城中,混战之势将成,乱象风云已起,想要拨云见日,那么只能有人先劈出一道裂痕。

  恩与情横贯在他的面前,他能够牺牲奉献的只有自己。

  秋长若今天不当值,正抓着那颗唯一的解药底稿反复删减,查阅古籍,霍尘来的时候卷起了一阵风,惊得她连忙把东西往里藏,霍尘长臂一伸,直接去抓那小瓶子。

  “你做什么!?”秋长若大骇,一指戳在霍尘的麻筋上,趁他一抖一把将解药抢回来,“霍大人,你疯了?”

  “我知道秋大人已有解药,只是不确定药性,没关系,我愿意以身犯险,赌那一丝的可能。”

  秋长若更惊诧了,一面躲着他一面问道:“谁跟你说的?你胡乱地猜在什么?这是药,是药三分毒,吃出什么毛病来你怎么办?!你跟谁哭去!!!”

  “我自己承担。”霍尘撑着桌子,“来不及了,秋大人,算我求你了,是生是死我不管了,真的管不得了。”

  秋长若一脑门子官司:“长思知道吗?!”

  不提还好,一提霍尘眼眶霎时红了:“别管他,给我!”

  “我——”

  “吵什么。”一道森严的声音传来,秋长若如蒙大赦,三步并两步躲到了岳玄林身后,将那瓶药妥帖地藏好了。

  岳玄林目光沉沉地看着霍尘:“霍大人,今天不当值么?怎么来这儿了。”

  霍尘收回目光,呼吸犹未平复:“……我来找秋大人有要事相谈。”

  “那也不成个样子,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急不能闹,”岳玄林蹙眉道,“我看长若仿佛也不答应你,怎么霍大人还要来土匪那一出,强买强卖吗?”

  算算他到长安以来,这是第二次和岳玄林正面交锋,霍尘不欲与他多加纠缠,告了一句罪过,便想先抽身离开是非地。

  “慢着。”他走到岳玄林身边,两人肩膀相抵,岳玄林叫住了他,“事情在玄门发生,长若又是我的学生,无论如何我也得教一教霍大人规矩。”

  霍尘复杂地看着他。

  “玄门中有书房,去抄三遍《道德经》静静心,”岳玄林的语气不容置喙,“我会在这里,直到陪着你抄完。”

  三遍《道德经》没能让霍尘平复一身的怒气,反而炸出了他更多的烦躁,这一抄从下午一直抄到了夜幕降临,最后一缕天光收敛在西山后,天色擦黑,岳玄林进来给他添了灯。

  霍尘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岳玄林就又带上门走了,根本没有要留下来跟他说什么话的意思。

  ……更憋气了。霍尘重重地握着笔,几乎要捏断那上好的笔杆。

  等到他饥肠辘辘,好不容易把那三遍道德经拎着出屋,已经到了戌时四刻,玄门一派寂静,无人问津,只有岳玄林的主屋还盈盈透着些光亮。

  霍尘抄得头昏脑涨,用手重重地抵了抵眉心,拖沓着步子往岳玄林屋里走。

  刚过垂月门,他耳朵敏锐地一动,听见了房梁上传来一声诡异的响动。

  他猛地抬眼,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在墙头浮现,那人身穿夜行服,脸带黑色面罩,只留下一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动作轻快极了。

  只一眼,霍尘即刻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是梁执生!

  ……糟了!!!

  霍尘立刻拔足狂奔。

  不要……不要!

  梁执生知道霍尘和岳玄林的纠葛,此时此刻除了霍尘这个本不该出现在玄门之中的人,偌大玄门只有一个岳玄林!

  他要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是哥舒骨誓着急了吗?因为自己来了长安,却迟迟没有对岳玄林动手,所以梁执生要推一把?!

  不……不!!!

  梁执生从高处轻巧落下,从袖中掏出两把闪着寒光的短匕,月黑风高,他一步步靠近岳玄林的主屋,甚至都能够从轩窗上看到岳玄林伏案的影子。

  他往前踏了一步。

  一道风迅疾地从他身边刮过,他下意识抽刀砍去,短兵相接,他看见了霍尘那双焦急的眼睛。

  “师父……”霍尘用刀挡下了他的攻势,转而挡在岳玄林的门前,“你怎么会……”

  “怎么会?”梁执生倒也不再遮掩,用手一拉面罩,语气似乎有些遗憾,“阿尘,师父对不住你,这就要先斩后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