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顿了一下,才开口道:“臣没有写过这封信,但在笔迹上连何大人都看不出伪造的痕迹,所以臣也觉得很奇怪。”

  宋启迎紧紧盯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给臣一柱香的时间。”顾长思说罢,便不再看皇帝那怒火中烧的神色,转而走到何吕面前,伸手把人拉了起来。

  何吕哆嗦着擦汗:“王爷。”

  “何大人别慌,我不是要怪罪何大人说这两张手书出自同一人,的确,就连我自己都看不出什么区别。”他将那密信重新细细卷好,搁在何吕的手心,“只是我身在其中,说什么都显得有几分诡辩的意思,所以想请何大人帮个忙。”

  何吕赶紧拜下:“不敢,王爷请说。”

  “何大人在书道上是大家,想必应该也能学几分本王的字迹,如此,辛苦何大人模仿我的手书,重新写一封密信,试图向陛下还原一下,我是如何写出这封密信的,又是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

  顾长思笑了一下:“当然了,后面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就不劳何大人费心了,只需要写出一封来,不知何大人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这……”何吕偷偷地觑宋启迎的脸色。

  皇帝一甩长袖:“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朕也很想看看,定北王到底是真冤屈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依旧在狡辩。”

  不多时,内侍就抬着桌案和文房四宝走了进来,那封密信铺平摊在何吕的左手边,他颤颤巍巍伸出左手,拎起毛笔沾了沾墨,落下了第一个字。

  整个明德宫落针可闻。

  顾长思天生左撇子,吃饭写字用刀都是左手,何吕却是个右利手,因此模仿顾长思笔迹的时候需慢之又慢,慎之又慎,他不自在地托着袖子,几乎写一笔就要瞄一眼一旁的笔迹,宋启迎去看顾长思的侧脸,发现这人倒是丝毫不着急,静静地瞧着他写。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短短几个字让何吕写了一身的冷汗出来,他搁下笔,跪倒在地,向皇帝行了个大礼:“臣有罪,写此大逆不道之言,请陛下赎罪。”

  “得了,别马后炮跟朕哭丧了,方才让你写的是朕,怎么,难道朕也要给自己两刀赎罪吗?”宋启迎翻了他一眼,伸手抽过那张纸抖了抖,在烛火下眯着眼睛瞧了瞧,“嗯,这字是像,但还是能看出来一些落笔时的颤抖,看得出是生疏了,不似那两份一气呵成。”

  宋启迎在将它拎到顾长思面前:“你想说什么?”

  “回陛下,臣也看出来了,与前两份相比,这一份的确模仿虽像,但犹有破绽。”他在宋启迎发难之前继续道,“只是,臣让何大人做的事,还没完。”

  他轻轻地从皇帝手里抽过纸张,递给何吕:“何大人,方才我说,希望你模仿一下整个事情经过,现在,劳你将它卷起来,然后交给我,再由我来重现一下是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

  何吕彻底被他弄懵了,看见宋启迎沉默的神态,只好拿过来,重新又卷好,再递到顾长思手中。

  顾长思又冲内侍抬了抬下巴:“有劳,原件也重新卷好给我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启迎耐心彻底告罄,“顾淮,朕已经没空听你说三道四了。”

  “陛下别急,”顾长思将两卷递到宋启迎面前,“臣的清白这就来了。”

  满宫人俱是一怔。

  骤然,一旁艰难喘喝的葛云笑出了声,他捂着脱臼的手臂,歪歪斜斜瘫在地上,讽刺道:“定北王,你是黔驴技穷了吧?两封一模一样的手书,岂不是正是坐实了你的罪名。何大人是书法大家,连他都模仿不出十成十,难道长安城内,真的能找出第二个人模仿得如此像吗?”

  顾长思唇角漾起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深深地望进葛云的眼睛里:“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葛云一愣:“我说什么了?”

  “正是这一模一样的手书,才能证明臣的清白。”顾长思朗声道,“因为臣的清白,并不只在字迹上,还在手书本身。”

  “陛下请看。诸位请看。”顾长思展开其中一个,“人的字迹可以模仿,可以练习,可是一些下意识动作模仿不了也骗不了人,当然,也不容易让人察觉到。”

  顾长思指了指纸张的卷曲弧度:“这张纸,是从右往左卷的。”

  他信步走到书案前,左手拎起毛笔沾了墨,边写边说:“我自小是左利手,这件事天下皆知,无需赘述,模仿的人是想到了要用左手写字才能将字迹仿个十成十,但他却忘了,我这个左撇子可不光写字要用左手。”

  “人的下意识都是要倾向于自己的惯用手的,因此,我就算写完,要卷起来手书用来便于传递,那也是这样卷。”他搁下毛笔,将纸的左侧靠近自己,然后慢慢卷了起来,“左手是我的惯用手,因此卷纸时是先卷左边,而不是右边。”

  他将自己那封手书放在左手掌心,又将那作为罪证的放在右手,全然相反的纸张卷曲方向明了清晰:“这是方才葛指挥使说的,何大人此等书道高手都难以模仿,那么,究竟是谁费尽心思学我的字迹嫁祸给我,又是谁言之凿凿迫不及待地往我头上泼脏水。”

  “葛指挥使,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在场这么多人亲耳听到你的一字一句,都这个时候了,众目睽睽之下、天理昭然在上,你就别想着再抵赖了吧!”

  葛云的脸色骤然惨白。

  顾长思将三卷手书悉数扔在他狼狈的发上,那几张字条就如同小石粒一样簌簌滚落,砸得他根本抬不起头。

  顾长思深呼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宋启迎:“陛下,臣要说的,只有这么多了。”

  宋启迎瞠然无言。

  顾长思可太清楚了,他跪也好、求情也罢,就算他说一万句宋启迎都不会相信他的,于是他选择不说,对于宋启迎咄咄逼人的质问他也根本不急,而是在脑中盘算对策,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与宋启迎做口舌之争上。

  他就这样傲然而立,不卑不亢,就算面对指责与质问都不曾撼动他半分,他笼着袖子站在那里时,一时像他母亲以女子身入朝堂时的骄矜自持,一时又像他父亲被废时依旧不肯弯折脊梁的背影。

  不。宋启迎暗暗地攥了攥拳。他只像他自己。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是宋启连和顾令仪自小对顾长思的言传身教,还是岳玄林将他领回玄门后的善施教化,这些都把他养得很好,就算自己不喜欢他,可面对上位者的忌惮和猜疑,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一点儿怯懦的影子,颇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骨气。

  这是第一次,宋启迎在顾长思面前尝到了挫败的感觉。那是在他父母身上都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平视着顾长思,却依旧觉得顾长思在俯瞰他。

  内侍将那三卷手书重新奉到他手上,宋启迎拿起那个顾长思写的,目光一扫,只有短短一句话。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宋启迎这时真的觉得哑口无言。

  半晌,他避开顾长思的目光,平静又带了一丝恼怒地望着面如土色的葛云:“你又有什么话好说?”

  “葛云,朕待你不薄,当年朕选中你,又提你进金吾卫,就是因为你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呐。”

  “薄情寡义……”葛云喃喃着四个字,在舌尖上嚼了四个来回,忽然狂笑出声,“薄情寡义!!宋启迎,这世上有谁比你更能配得上这四个字!!!”

  “你问我为何报复你?可你又如何对霍长庭的呢!!他明明是我大魏最有威慑的一支枪,你为他加了无上的尊荣,告诉所有人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你杀了他!!!”

  “朕没有!!!”宋启迎眼睛都瞪圆了,那一瞬,顾长思敏锐地察觉到宋启迎极快又极轻地瞄了自己一眼,“你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五年前嘉定之役是天灾!你别把朕想的那么卑鄙,无论如何,朕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告诉顾——”

  宋晖猛地蹿了出去,在他把话说完之前一拳狠狠揍在了他的面颊上,一声巨大的闷响,鼻血自葛云灰败的脸上喷涌而出。

  “葛云,你是真的找死吗?!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罪当株连九族!”

  “九族?”葛云痛苦地哭笑,“我哪里有九族,要不然你的好父亲为什么嚷嚷着要杀我这么久,却从不提株连九族之事呢?我有没有九族,我是个什么身份,你的好父亲最懂得了,不是吗?”

  “事到今日,我的确无话可说。”葛云调整了下姿势,渐渐凑近了顾长思,“我死无所谓,但是,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霍长庭了吗?你不要、不要忘了他啊……”

  “他原来总跟我讲,今天你多吃了两口桂花糕,是长安城老字铺的,明天你又多喝了两口聚仙楼的忘忧饮,说它喝完后唇齿留香……你的字帖、你的喜好,我都是从他那里知道的,他记得你这么多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他啊。”

  他跪在顾长思脚边,艰难地一下、一下磕头:“是我的错,我想报复你,我替他不甘心,我怨恨你不记得,是我一个人的错,和长庭没有关系,如果他有机会入你的梦,你也不要怪罪他拿了你的字帖,是我偷来的,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他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不该被你忘记的。”

  “好不好啊,求求、求求你了……”

  岳玄林猛地把出神的顾长思拉到身后来。

  “葛云,刺杀陛下在先,嫁祸皇亲在后,罪犯滔天,罪无可恕。”岳玄林捏紧了顾长思的手,“陛下,臣进言,请于明日午时立刻处斩,他已然开始攀咬无辜之人,不必再审了。”

  宋启迎仿佛累极,摆了摆手:“就这样,都下去吧。”

  “陛下,臣还有一言。”顾长思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被岳玄林收紧,但他还是问出来了,“狼族公主已经捉到,是否需要审问,证明霍尘清白?”

  话音未落,葛云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一般,猛地爬了起来,又被宋晖按了回去:“他到底是不是?他到底是不是!!!宋启迎!皇帝!!陛下!!!霍长庭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回来了!!!”

  宋启迎远远地指了指他:“封住嘴,带下去,喂哑药,朕不想再听到他任何疯言疯语,滚。”

  “陛下!!!我有一句谢,一直没能对他亲口讲,你见到过的,你明白的,我念了一辈子,一辈子啊!!!”

  他撕裂的嗓音沉寂在如霜的月色里,十指被他的挣扎抓得鲜血淋漓,拖出长长的血迹,一直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顾长思望着那斑驳的血迹,心里闷痛得厉害。

  求求你……别忘了他好不好啊。

  “长思,”岳玄林捏了捏他的手指,强迫他回过神,“回去歇着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顾长思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胡乱地吸了口气:“那霍尘……”

  “我会和陛下一起审狼族公主的,你放心。”岳玄林的语气不容置喙,“回吧。”

  终于,宫内的人三三两两走尽了,宋启迎才跟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跌坐在龙椅上迟迟回不过神。

  “玄林,你想跟朕说霍尘的事,对吗?”宋启迎疲惫地捏着睛明穴,“之前你不肯说他的来路,朕知道你有顾虑,可如今种种,究竟如何,你都可以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