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云!!!”霍尘猛地拧起他的手腕,他比葛云高出一个头,拽起人来的时候像是拉扯一个破布娃娃,“你要对顾长思做什么?你敢陷害他?!”

  “顾长思和皇帝之间脆弱得就像一张纸,都无需利器,一根手指就能让那岌岌可危的信任分崩离析,我陷害他?”葛云顿了顿,嗤道,“倒不如说我在帮他,我的主子在帮他!帮他看清皇帝的嘴脸,让他放弃那些可笑的、淮安王残存的优柔寡断,反,是唯一的路!”

  霍尘一掌捂住他的嘴:“你疯了。你主子说是要帮顾长思,难道就是要逼他造反吗?那是皇帝在逼他吗?那是你们在逼他!”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霍尘捂他捂得那么紧,紧到说一句话都会在窒息的边缘摇摇欲坠,葛云的鼻息因为伤痕而灼热滚烫,可他还是要固执地说完。

  “霍大人,你跟顾长思从北境回来,听见过皇帝对他的回京令旨,看见过北境百姓对他的无上信任,又见识过长安城中朝廷对他的风声鹤唳。你还不明白吗?”

  “他的命,他的出生,他的出身,就是罪过。”葛云的语速很快,“他什么都不做,可皇帝还是会扣留他在京城,周忠的死还是会归在他的身上,肃王自尽也还是会让人想到他的身世,他做什么了吗?他没有,因为他活着就是罪,就是让宋启迎夜不能寐,仿佛看见文帝站在他床头诘问他为何身穿龙袍、高坐云端的罪!!”

  ——他本应在长安城的东宫之中,做他举世无双的皇太子。

  “退一万步,”葛云阴森地笑了,“就算我们不逼他,宋启迎都开始求长生了,你以为,他能忍顾长思到什么时候?不反,怎么活得下去啊?”

  葛云“啊”了一声:“他刚刚过完二十四岁生辰吧,要不要打个赌,他二十五岁生辰之前,皇帝必定对他动手。”

  *

  二月十五,月朗星稀,长安城是个好天气。

  临星宫是皇帝按照邵翊所言,为求天神赐福、得以长生而建的,除了节日时分祭拜天地以及皇帝生辰,平素不会开放,整座宫殿空落落的,除了邵翊请来的神像以外一无所有,寂静得仿若渺远的天庭净地。

  一朵云彩飘过,遮挡住半边月色,一道神秘的影子就是趁着这样一个晦暗下来的时分,迅速掠过临星宫后身,那身影矫健得像是一只月夜下的黑猫,嗖地钻进了临星宫中。

  巡逻的守卫无知无觉。

  白纱拢在临星宫四面宽大的窗户上,明壶拨开一个缝隙,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对面大理岩映出她猫一样的、灵活的身姿,确认这里的确没有第二个人后,才轻巧地落在地面。

  她环顾了一下整座临星宫,唇角一掀,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转过身时却与邵翊请来的神像对上了视线,神像沉默又无言地垂眼,静默地看着她,明壶对视半晌,还是不情不愿地低下头颅,行了个狼族的祭拜之礼。

  狼族信奉神明,但显然的是和大魏的祭拜之神并不相同,狼族的公主殿下犹疑再三,还是选择妥协。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与哥哥祭拜月神之时告诉过他们,面对神灵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着一颗敬畏之心,天命之力,非我等凡人能够与之相抗。

  于是狼族公主拜神拜得兢兢业业,甚至能够抽刀杀人后对月色祈祷,祈祷神灵原谅她的血腥,希冀神明救赎她的灵魂。

  也不知她在双手合十时,看见的,到底是那清幽宁寂的月色,还是双手鲜血淋漓的自己。而她所求的,到底是神明原谅她的杀戮,还是自己原谅自己的罪业。

  明壶跪坐下来,白纱抚过她的脸颊,像是月神轻柔的手摸过她柔顺的长发。

  她的夜行服下摆铺散开来,像是一朵黑色鸢尾静静开放在月夜之下,冷艳又诡谲,她合上双目,念念有词着什么。

  半晌,她双手交叠,高举过头顶,手腕一翻后用手心轻敲了一下眉心,旋即深深地摆下去。

  脚步声就在这个时候传来。

  明壶机敏地睁开眼,一跃而起,两枚飞刺握在她洁白干净的掌心,她摆出攻击的姿势,后背微弓,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黑漆漆的楼梯口。

  一只黑色长靴从那黑暗中踏了出来。

  明壶一怔,旋即全身都颤栗起来,遏制不住的杀意和怒火几乎要吞没她的身躯。

  她从牙关里磨出几个字:“顾淮。”

  “公主殿下,久仰大名,缘悭一面。”顾长思缓缓走进空无一人的大殿,目光从那神像中毫无停留地掠过,落定在明壶的身上,“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幸会。”

  “我让你与阎王幸会!”

  话音未落,明壶以一种看不清动作的速度出现在顾长思眼前,长刺一挥,顾长思侧身躲开,那锋利的武器便擦着他的鼻梁堪堪而过,顾长思负手而立,向后退了几步,完全没有开打的意思。

  “动手吧,顾淮,”明壶怒道,“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你和哥舒骨誓还真是亲兄妹,如出一辙的脾气暴躁。”

  长刺接二连三地攻来,那动作快到晃出残影,顾长思左右闪避,连破金刀都不拔,那游刃有余的姿态让明壶快要气吐血,胳膊抻直了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顾长思后腰一弯,整个人都绷成了一张弓,凛然的杀意自他面上拂过,连一根发丝都没削断。

  “拿出你的破金刀!”明壶暴跳如雷,“我想杀你很久了。”

  “公主殿下,我们难道要做的不是先谈谈吗?”

  “我跟你没有好谈的。”明壶咬牙切齿道,“自我父亲被你割掉头颅后,你我之间早就没有谈的必要,我死之前一定要了你的项上人头,我曾向月神发过誓!”

  “看来公主殿下非要动过手才能心平气和谈几句了。”顾长思左手自腰间一摸,雪亮的刀光几乎一瞬间点燃了明壶所有的志气,“那来吧。”

  就是这把刀!

  她的眼眶里骤然蓄满泪水。

  她当年没有回去家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可她听那么多人都说过,大魏定北王就是用这那把短的破金刀割破了哥舒裘的喉管,鲜血喷了他半边身体,那一瞬间的定北王和修罗恶鬼没有两样。

  明壶再度冲了上去。

  她武功好得出奇,起码大大超乎了顾长思的想象,他本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流亡于敌国,无力返乡,那么过得也不会怎么好,拮据一点、难过一点很正常,可这仿佛土匪一样的杀招实在令人惊讶。

  她就好像是那头离群索居的狼,为了自保,只能武装起自己本来稚嫩的牙齿和爪牙,在凶恶的环境里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到最后这些手段都变成用来武装自己的盔甲。

  她的招式完全没有章法,但透露出一种原始的狠辣和酣畅淋漓,她眼神中都是那种野性的凶狠,像是野兽在捕捉自己的猎物,只待他露出破绽,然后一口咬断它的喉管。

  顾长思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明壶两枚长刺凶狠地钉过来,顾长思单手扛住,旋身的瞬间从那神座下面抽出那把早就安置好的破金刀,双刀出鞘,金石之声震得白纱簌簌而动,他不动声色地调转了短刀的握柄方向。

  反手执刃,那是顾长思习惯的杀招手势。

  明壶敏锐地眯了眯眼:“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顾长思选择直接用攻势回答她这个问题。

  长刀自明壶身侧一闪而过,就在她险险避开时,短刀即刻杀到,顾长思不知何时已然离得她极近,她只一个眨眼的功夫,顾长思左手一提,锋利的刀刃在他握柄的手下寒芒毕现,如一线淋漓的酒液,笔直的、凛然的,在月色下一闪而过。

  明壶的长刺往后一捅,与破金刀森然相撞,发出一阵脆鸣,她还未来得及松懈一口气,那神出鬼没的长刀便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腰侧,手腕一翻便削下一片衣摆的布料来。

  漆黑的布料散落在半空,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翩然而落,明壶一脚蹬开他,惊魂未定地看了下自己的侧腰。

  “我还有话要问公主殿下,可不敢损伤公主玉体,往大了说,给我扣一顶危害两国邦交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顾长思站直了身体,“现在,我可以和公主殿下聊两句了吗?”

  “顾淮,你还真的是个疯子。”明壶阴森地笑,“你把杀孽深重的兵器放在神仙的宝座之下,就不怕神明动怒,要你不得善终吗?”

  “公主殿下倒是信奉神明,只可惜杀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时候,却想不到自己会不会因为妄造杀孽而被神明降罪。”顾长思反唇相讥,“得了,公主殿下,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神啊鬼啊的,我们还有正事要谈,就别绕弯子了。”

  “正事?你我之间能有什么正事?”明壶危险地眯了眯眼,“你想问我什么呢?玄门险些被盗的投降书和狼王冠?因为被我靠近而卷入纷争的周祺和裴青?还是十春楼后院的粗使丫头、一家四口的农户、还是大难不死的皇帝老儿……”

  “皇帝虽然比你大一辈,但叫皇帝老儿也是有点儿过分大了。”顾长思打断了她,“公主殿下想念罪过书,想数清自己手上的累累人命,我却也不想听,我只问你一句——你刺杀皇帝,除了葛云以外,有没有其他人参与此事?”

  “定北王,都说你是顾疯子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么耿直的一面啊?”明壶冷哼道,“我凭什么告诉你啊,我想杀了你还来不及呢,你真的以为会从我嘴里撬出来什么吗?”

  “当然不,公主殿下自然不愿意告诉我。”顾长思很淡定地笑,“但是,公主殿下难道就不想问问,这么多年,为什么自己一直、一直、一直回不了故土吗?”

  明壶骤然攥紧了长刺:“还不是你们大魏,设下重重关卡,还有你!将北境与狼族之间的关隘卡得死死的,否则我怎么会八年都无法回去,永远被拦在嘉定关外!”

  “是啊,八年啊,背井离乡,看不到父王的最后一眼,也看不到故土的熟悉风光,听上去是挺难过的。”顾长思话锋一转,“可这当真是大魏的缘故吗?”

  “我方才看公主殿下武功盖世,如果真的想走,你真的走不了吗?”

  明壶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事情绝非一朝一夕促成,也非单一一人便能左右乾坤。”顾长思收起刀,“我查到了一些事,有关于公主殿下当年为何会突然离奇失踪,又被哥舒裘匆匆定性为是大魏有人出手刺杀公主,以至于让公主隐姓埋名,不得不在大魏过了这八载春秋。”

  “我再问一次,公主殿下真的不想知道,为什么有家回不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