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启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眼风一扫长跪不起的肃王:“让邵翊进来。还不滚起来,在这儿跪着还不嫌丢人现眼吗?”

  肃王腿软得站不起来,顾长思上前一步,抄着他的臂弯给人薅到了旁边。

  刚刚站定,邵翊捧着一只精美的小匣子进来了。

  他仿佛没有察觉到屋内的暗潮汹涌,也没理会一旁眼睛肿得跟两颗核桃一般的肃王,朝着宋启迎恭谨地行了一礼。

  “臣参见陛下。”

  “爱卿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宋启迎脸上登时雨过天晴,连眼睛里都写满了欢欣,“不是让内侍前去告知了,晚膳让你进宫陪朕一同用么?这么早就进来了。”

  “是。只是快到陛下万寿节了,今日礼部拟定了些议程,臣还有些地方想请陛下示意,就提前来了。”邵翊揭开匣子,里面是一颗凝有异香的药丸,“还有……就是涉及到陛下之前让臣研制的药物之事,也有些需要请陛下的旨意。”

  “那今日之事便议到这里吧。”宋启迎当即道,“肃王回府闭门思过,朕会再宣你入宫觐见的。中军都督府继续追查明壶行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三法司那边……”

  郭越会心道:“回陛下,目前已经对过十春楼相关女子的供述,也让她们辨认过玄门秘香的香气,终于在一件香囊上找见了残余的味道,根据气味浓度和消散程度,都符合她们所说的,当时明壶与她们五人以及周大人和裴大人的站位。”

  “那就是周祺和裴青无罪了。没有罪过就赶紧放人回家,难不成要裴敬做第二个周忠吗?”宋启迎领着邵翊走了,“还有,那狼族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朕一同查明白了。长思。”

  顾长思一怔。

  “三年前你前往北境戍边,朕与你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狼族之事你有优先处置权,虽然当时仅限于北境之内,但如今狼族公主意外现身长安城,也算狼族事务,那便交给你查吧。”

  宋启迎和邵翊一同回过头来,顾长思平静地掠过宋启迎难得柔和的目光,自邵翊面上一触即收,旋即长揖一礼。

  “别再一问三不知了,周忠的事闹起来你也得避避风头不是吗?眼下周家之事已过,该你做的事,你还得做。”

  宋启迎携邵翊飘然而去,没看见顾长思眼中那一瞬涌起的讽刺。

  霍尘方才那一席话,表面上是在陈述狼族公主的行踪,实则不动声色地将顾长思的功绩融了进去,宋启迎对肃王那么气愤,连带着看顾长思都顺眼了很多。

  他是天子,龙椅之上还有江山社稷,当边疆版图横贯在眼前时,那些正统之争也会消失不见,那一刻他就会想起眼前这个让他如此不待见的侄子,在三年前帮他夺回了北境,没让他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在黄泉之下哭诉他弄丢了祖宗山河。

  他也会有那么一点点过意不去的时刻,不用多,霍尘就要那么一点点就够,看,这一点点就足以让宋启迎重新放顾长思出定北王府,再度活跃在长安城中。

  霍尘目的达到,大大松了口气,回去路上明显神采奕奕多了,还不忘跟顾长思讲了那奇奇怪怪的金吾卫指挥使葛云。

  顾长思终于脱离了那座活牢笼,脸上的快意还没褪下,嘴唇微翘:“金吾卫……我不大熟,不过金吾卫历来都是皇帝一手提拔,所经历的选拔制度严之又严,按理来说不会出现什么纰漏。”

  霍尘靠回车壁上:“也有可能是我多心了,罢了,总之你的困局已解,明壶之事,上到三法司,下到中军都督府,都会接着追查的。”

  他顿了顿:“对了,肃王殿下当真是你恰巧碰到的?”

  “当然不是。”顾长思笑意收敛了几分,“我那好二叔来定北王府找我,前脚还在哭天抹泪,说让我想想办法,他不想承担罪名,他胆小又怕死,结果后脚进了宫,一听说崔千雀要被凌迟处死,立刻又倒戈了,他那变脸之快我都怀疑是跟皇帝学过。”

  霍尘思忖道:“他和崔千雀之间,或许没那么简单。”

  “肯定没那么简单,崔千雀那个姑娘就不是个省油的灯。”顾长思拢起袖子,“这些日子,苑长记就没有停止过对崔千雀的搜查,反正他不用管这一档子事儿了,眼下大理寺都扑在这上头,他清闲得很,自告奋勇就去了,想来不日就会有结果。”

  霍尘忽然笑了两声:“就苑大人进十春楼,跟地砖烫脚似的那模样,他真的方便查吗?”

  顾长思沉默了一下:“……方便……吧。”

  十春楼因着三法司查案,已经多日没有开门迎客,在喧闹的长街上显得有几分冷清。

  崔千雀终于从刑部被放出来,身上还穿着粗布麻衣,一面不自在地挠着有些过敏的腕子,一面吩咐前来迎接的小丫头去给自己准备热水和火盆。

  小丫头应和着去了,月光下,不施粉黛的千雀姑娘依旧艳丽动人,抬眸时讶异的眼神如同蝴蝶振翅,蓦地打碎了一夜流动的星光。

  苑长记在星光的尽头等她。

  手里还拎着一个布袋。

  崔千雀走近了,才发现那人有些羞涩,一言不发地打开了袋子。

  里面白花花的全是银子!

  崔千雀震惊了——不是,她当时只是开个玩笑,怎么苑长记还真的赔她关业的亏空啊?!

  *

  顾长思这边困局初解,立刻又来了个更大的困局。

  秋长若的药配好了。

  平心而论,定北王喝药多年,绝对不怵这件事儿,但无奈秋大人来送药的时候一脸自求多福的表情,还送了一包桂花糕来,是长安城西老字铺的,顾长思最爱的糕点。

  “叫你原来的药不好好喝,非要加大药量才知道皱眉头,每日两顿,早晚服下,霍公子,有劳你看着些。”秋长若把东西铺了一桌面,纤纤素手敲打在食盒的提手上,怎么品都品出了几分隔岸观火的坏心思,“这次要是再不好好吃药,你等着下次还有更苦的。”

  顾长思面有菜色,心虚地转移话题:“……你去看过子澈了吗?”

  秋长若一讪:“谁管他,据说在刑部大牢里着风了,在家灌汤婆子喝药呢,我堂堂太医院院判,连个风寒还要我管,那我还有的空闲?”

  霍尘随顾长思一同笑:“裴大人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只求秋大人一观?”

  “不惯他那毛病。”秋长若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好啊,你们两个消遣他呢还是消遣我呢?告诉你们,没门儿!霍公子,你也别抱着心疼他吃苦的念头,想要替他瞒下一顿两顿不喝。我可跟你讲……”

  顾长思一凛:“姐——”

  “他那腿当年真的离断了没差什么,我们赶到的时候膝盖以下已经被那恶狼吞了,要不是我们动作快,他那膝盖下面都被囫囵嚼了,就这也养了好久。”

  秋长若嘴皮子巨快:“现在的药是疏筋活络用的,他死鸭子嘴硬,天天哪里都没事,但你仔细看就知道了是不是?他左腿就是有点儿跛,跛都是万幸,再不好好吃药经络一旦恢复不良可能站不起来的。”

  霍尘的脸色成功地被秋长若唬得难看下来,顾长思刚想起身求求他的好姐姐别再吓唬人了,就被霍尘一把攥住了手腕按了回去。

  堂堂定北王现在嘴上被秋院判拿捏,手上被霍佥事拿捏,一身威风没地方使,只好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

  秋长若见状,露出个得逞的微笑,知道这次必定顿顿不落了,才放心大胆地扬长而去。

  她心满意足了,后果只能让顾长思受着了。那晚霍尘不负秋长若所望,亲自盯着药一点一点煎好,也不管那刺鼻的苦味儿,一路带着热气飘进了顾长思寝屋。

  祈安正准备侍奉顾长思更衣,见霍尘进来了,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今夜……霍大人守夜?”

  “守什么夜。”顾长思背对着他解衣扣,“他白天还得去当差。”

  祈安不是很信,目光频频瞟着霍尘,果不其然得到了一个认可的眼神。

  他当即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临行前还悄悄瞥了霍尘好几眼,直觉他霍哥脸色不大对,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长思可不知道。

  衣扣好巧不巧打了个结,顾长思垂眸正跟它较着劲儿,全然没察觉到祈安的位置已经换了个人。

  霍尘把药放在一边,从背后环住人,轻描淡写地拨开顾长思的两只手,慢条斯理地给他结着扣子。

  顾长思在他怀里一僵。

  他外袍已解,只留下一件薄薄的中衣,灯光一晃勾勒出他纤细的腰身,霍尘只要眼神一晃,就能够从微敞的领子里看见顾长思消瘦的锁骨。

  顾长思不自在地挣了一下:“我自己来。”

  “我学绣香囊的时候手笨,打过不少结,现在解起来轻车熟路的,小王爷让让我。”霍尘贴着他说话,勾得他呼吸都不自在,“我给你解开。”

  顾长思轻微地偏了偏头:“……你心情不好?”

  “不好。听秋大人说完之后,替你不值,也会心疼。”霍尘紧紧地搂着他解扣子,五根手指依次从绳结中穿过,轻柔得像是在弹什么曲子,“你总说没事,我也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喜欢你,恨不得把你从层层叠叠地保护起来,任何人损伤你,我都既心疼又恼怒。”

  顾长思轻笑:“我没那么脆弱。”

  终于结开了,绳索自他指缝间垂落,赤色的,像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姻缘线缠绕在他的手指间,他忍了忍,没忍住,交错着手臂把人和绳子都更紧地锁在怀里。

  “可我喜欢你,你在我眼里就是任何人都不能染指、不能触碰。”

  他盯着墙壁上交错的人影,他和顾长思紧紧挨着彼此,轻声细语、耳鬓厮磨,就好像真的是情人间的呢喃。

  “小王爷,你之前说奖励我的,还作数吗?”

  顾长思眼睫一抖:“你想好要什么了?”

  “要你……”霍尘缓缓低下头,“别动。”

  他的手指松开那些绳结,又慢条斯理地去解顾长思中衣领口的扣子,顾长思刚抬起手想阻拦,就听见了一声更重更沉、更不容置喙的“别动”。

  鬼使神差的,他真的住了手。

  于是就这么任由霍尘解开了最顶上的两颗扣子,然后剥开了那一片衣衫,露出大片肩颈,白皙的肤色在如豆灯火下几乎要灼伤霍尘的眼睛。

  顾长思的手指紧紧地蜷缩了起来。

  蓦地,霍尘轻语了一句:“玉檀花真的很香。”

  “什么——嗯!”

  霍尘单手绕到喉结处拢住他的脖颈,随即一口咬了下来!

  顾长思往前一倾,扶住了桌面才没有倒下,那一刻他神魂俱震,眼瞳都在颤抖,盘桓着找不到聚焦的地方,全身心都在感受着霍尘落在自己肩上的嘴唇,灼热的、刺痛的、颤抖的。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明明不是什么温存的举动,可为什么……

  他后颈都酥麻了,整个人无力地喘息着,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摸索,才发现霍尘的手已经紧紧扣在了自己的腰上,是怎么掰都掰不开的力道。

  “霍尘!你……你疯了?”

  “小王爷。”霍尘从他肩上抬头,低低开口,“该喝药了。”

  这时候还喝什么药?!

  顾长思刚想反驳,霍尘却已经松开了腰间的那只手,轻轻松松地把药碗端了过来,另一只扣在他颈上的手往上一滑,迫使他微微扬起头颅。

  “喝吧,喝完就该歇息了。”霍尘的声音仿佛带了些蛊惑,将碗沿抵上了顾长思的唇角,“阿淮,你得乖乖吃药了,我之前真以为你没事,因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但现在我还是觉得,有些事,我得听听别人怎么讲的。”

  他指腹划过顾长思的下颌:“毕竟,在这方面,我们小王爷是个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