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跟苑柯和封珩说过什么?”

  “没有。”

  “……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顾长思顿了顿,“此事,与我无关。”

  龙涎香自香龛里飘摇,四周笼了火盆,整个明德宫温暖如春,可顾长思跪在宫殿中央,手指冰凉到几乎无法弯曲,如同他挺直的脊背,无论宋启迎问什么,他都不曾弯过一丝一毫。

  宋启迎叉着腰在他面前转了几个来回,似乎是气急了,怒极反笑道:“好啊,好啊!”

  “朕的太傅,原来的户部尚书,大年初一,新年伊始,以死相谏!说朕的侄子以权谋私,说大魏的定北王以私怨碍公事,暗中指示大理寺少卿、礼部侍郎拖延审查进度,不让他清白的儿子回家。”

  “封珩已经去提审了,刑部大牢大年初四才会开门,今天不过年初一,急匆匆让刑部开了门,就是为了尽快解决此事。这明明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只不过让他的儿子在牢狱里过了一个除夕夜,怎么就成拖延——”

  “啪”,宋启迎猝然出手,捏住了顾长思的下颌,掰着他的脸向上抬,直视着自己的隐忍怒色。

  “可周忠死了,满京城都知道了,他一头撞死在了承天门门前,到现在血还没从门上、砖缝里擦干净,还热乎着呢!!!”宋启迎手指缓缓发力,“朕是不是说过,离这件事远一点儿,你回来了,不要轻举妄动,老实安分地过你的日子,现在呢?你都做了什么?”

  顾长思颧骨被捏得生痛,涩声道:“他死谏,他就有道理吗?”

  “我什么都没做,也会有罪吗?”

  宋启迎眉心微微一蹙。

  “陛下,为什么不查,是谁让周忠情绪失控,又是谁告诉他是我让封珩拖延提审进度——这种无聊幼稚把戏,我还不屑于做。”顾长思咬紧牙关,“再过半个时辰,明明、明明周祺就可以回家了,前因后果都在这里,是谁在挑拨是非,难道不是最需要查明白,还周大人一个公道的吗?”

  宋启迎松手了。

  顾长思白皙的面上留下两道猩红的指痕,粗喘着跪在那里,宋启迎盯了他一会儿,默默地摇了摇头。

  “从今天起,玄门你不要去了,回你的定北王府里待着。”宋启迎走回案前,提笔下旨,“此事立刻移交三法司,苑柯身为玄门弟子之一依旧洗不干净嫌疑,为了避嫌,他、封珩,都从这案子里撤出来。”

  他将笔一甩:“下去吧。”

  顾长思缓缓退出去,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宋启迎哪里是不查,他是不想查,周忠临死还送了他一份合心合意的礼物,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真的去刨根问底,还顾长思的清白。

  重要的是,周忠死谏,血染承天门,满京华都知道,是他顾长思让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走投无路,为了儿子清白,竟然要以死来证,他定北王何等霸道无理,又何等视司法于无物。

  三法司一旦下场,后面牵扯的事情就更多了,且不说真相如何,只怕那幕后之人再趁此机会做些什么,那真是防不胜防。

  霍尘正焦急地等在西华门外。

  皇宫禁地无诏不得擅入,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出了什么岔子,顾长思缓步出来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捉人的袖子,撸上去看有没有伤痕。

  顾长思拉着他上了马车,霍尘才心急如焚地开口。

  “阿淮,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顾长思皮肤虽白,但痕迹褪得快,脸上被捏出来的指痕已经褪得干干净净了,但他仿佛还是能够感受到宋启迎恨不得趁机掐死他的力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没。”

  “他只是不许我再去玄门了。”顾长思说完居然还笑了一声,这声笑讽刺意味更重,“我得回定北王府了,现在是节骨眼上,很多事情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能再出面。”

  霍尘蹙眉看着他:“阿淮……”

  “所以,霍尘,我需要你。”顾长思抬起眼,那双瞳孔里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和信任,“我不方便出面了,但这事儿还远远没有结束,所以,我需要你。”

  几乎是瞬间,霍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事情是冲他顾长思来的,这只是个开头,还远远不到结束,而他顾长思从不懂低头二字是什么意思,眼下皇帝下令让他不得插手此事,可一旦脱离出他的视线,只怕有些事情会变得愈发不可控。

  自此,霍尘代顾长思五感,为顾长思守着那瞬息万变的局势。

  “十春楼、崔千雀一定有问题,明壶那条线索不能就这么断了。”顾长思头脑里转着多条线,反手紧紧握住了霍尘的,“三法司……或许有个人,能帮得上忙。”

  霍尘攥紧了他冰凉的手指:“放心,我定为小王爷断此案。”

  *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之中,顾长思唯独能有些把握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原因无他,此人名为霍韬,正是玄门已故大弟子霍长庭的父亲。

  大年初一,长安城自晌午过后开始落雪,霍府门口白雪皑皑,同石狮子一同立在雪中的还有个人影,马车自长街尽头转来,霍韬刚刚被扶下马车,就被那人影惊了一哆嗦。

  “何人在我门前驻足?”

  那人转过身来,肩头发顶都披了一层薄雪,他嘴唇都有些冻得发紫,垂着眉眼拱手道:“卑职霍尘,见过大人。”

  霍韬的脚步微微一顿,声音都放轻了一些:“你就是……定北王从北境带回来的那个小捕快?听说,岳大人给你指到中军都督府任职,年初四就要上任了?”

  “正是,霍大人好记性。”

  霍韬嘴唇动了动:“……抬起头给我看看。”

  霍尘不动声色地直起腰身,在磅礴的雪雾里,他的五官模糊得看不清,霍韬拢着手炉站在另一端,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打量着另一个灵魂。

  霍尘早知道会如此,站在那里任由他发散自己的情绪。

  若说这世上谁最怀念霍长庭,那么想必非霍韬莫属,亲生骨肉英年早逝,他又与霍长庭那般相像,在这样的鹅毛大雪下,五官模糊、身形相似,怎么可能不动容。

  霍韬走近了些,霍尘当即敛下眉眼:“霍大人。”

  “是定北王让你来找我的吗?”霍韬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没办法,此事陛下动了雷霆之怒,定北王想要从中获得什么、插手什么,只怕难如登天。”

  “卑职绝不是来为难霍大人的。”霍尘当即道,“王爷知晓轻重利害,此番卑职前来,只是希望能够探知一二消息,其他事项绝不插手,比如……究竟是何人欲盗狼王冠与降书,不求别的,只求不让王爷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便好。”

  “我明白了。”霍韬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替他拂去了肩上的落雪,又吩咐人给他拿伞,“不要仗着年纪轻,就冻在雪里,等你年纪再大些,毛病都要找上来的。”

  他轻叹一口气:“其实你不必如此,王爷也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周忠的事我略有耳闻,知晓他不是那样性格的孩子,只是很多事情……唉,雪大,回去还是撑把伞吧。”

  “是,多谢霍大人体恤。”霍尘接了伞撑开,“卑职告辞。”

  “霍公子……名为霍尘?”霍韬看向他,“哪个尘?”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冲霍尘挥了挥手,“去吧。”

  直到霍尘都走出很远,霍韬依旧站在那里,老仆看不过眼,上前两步道:“老爷,进屋吧,雪越下越大了。”

  霍韬不答,那老仆忍不住道:“少爷已经故去多年,您何必……”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霍韬眼神翳翳,“无故人。”

  *

  三法司在年初二轰轰烈烈地正式调查玄门被盗一案。

  苑长记虽然不能插手,但还是软磨硬泡,将十春楼的相关线索呈交给了大理寺卿,请他务必、一定、千万要重视此事,明壶在逃,身上必定背负了不少的秘密。

  而崔千雀,那个明艳神秘的姑娘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只当是真的被火烧死在后厨,又不敢细细探查尸体,哪里注意到什么面皮起边、双手粗粝的细节,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霍韬提出,无论如何,苑长记所说不无道理,让中军都督府立刻严查长安城大小城门人员往来,务必要将明壶按在长安城内,不得离开。

  霍尘也因此事提前进了中军都督府,因着是岳玄林的亲自指派,又因裴青尚在此案中没能抽身而出,因此霍尘进去就被给了佥事一职,领一队人着重巡查城内可疑人士。

  霍尘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夜晚踩着月色回定北王府时,顾长思却悠哉悠哉地睡着了。

  他坐在桌边,腿上还搭着一卷没合上的书,单手撑头沉沉睡去了,灯火映在他的脸侧,整个人都照得暖洋洋的,看上去颇为自在悠闲。

  霍尘轻手轻脚摘了大氅,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伸出手把他的额发拨了拨。

  顾长思眼睫一颤,醒了:“嗯?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的微哑,霍尘便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回来了,我在外面跑进跑出的,小王爷看起来倒很自在呢。”

  “哪里自在,要不我们换换,你来坐这活牢笼?”顾长思微哂,用手裹住了霍尘冰冷的手掌,“如何了?”

  “明壶不见踪影,至于裴青和周祺,有很多人能作证他们二人在玄门被盗时就在去十春楼的路上,行踪合不上,大概能证明清白,但又无法解释他们身上的香气来源。”

  顾长思按了按睛明穴:“还是得抓住明壶。那日崔千雀带来的五个姑娘房里都找了,说没有香气残留,也能发现不是会武功的人。”

  “只怕人已经跑了。”

  “不会。”顾长思微微勾起唇角,“你以为苑长记和封长念是傻的?当日抓住裴青和周祺后,他们俩就跟京卫指挥使司打了招呼,无论裴青和周祺是什么情况,但盗窃玄门这么大的事,绝不可能只有一个人作案,势必有同伙,为了防止生变,自当时起就在暗中戒严了,中军都督府是正式把戒严接管过来,翻到了明面上。”

  “你的师弟们啊,真的挺厉害的。”霍尘手暖了,人也活泛起来,“但怎么办,我还是觉得我好累好辛苦。”

  “事情结束后,会犒劳你的。”顾长思下意识摩擦着他的手背,“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小王爷都给吗?”霍尘忽然把人拉下来,在他耳边轻呵道,“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的,小王爷,真的给吗?”

  顾长思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手却没松开。